一夕之间,他们便长成了大人。
但先帝尚有一口气在,是以这样风雨飘摇的光景到底还是维持了三年之久。
兄长愈发忙了,甚至连洛府都不怎么回,整日住在官署里,平日想见一面都难。
洛书屏半是埋怨半是忧心地同她闲话,说阮玄骨子里隐隐藏着一股疯狂,仿佛要极力证明什么似的,不但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这样没日没夜地忙下去,铁打的身子骨也受不住。
听到洛书屏这么说,她忽然想起儿时面对那昏迷的三个人牙子时,兄长对她发出的指令,没来由地打了一个冷颤。
洛书屏见状,立刻起身往她身上披了一条毯子。
“你阿兄已经很让我担心了,婧娘要仔细身子,不然我就算有三头六臂恐也照看不过来你们。”
阮婧垂着眼,攥着身上的毯子,忽地出声:“你待我这么好,什么时候才能做我嫂嫂?”
她已经许久没有同洛书屏说过这么亲近的话了,话出口时,心底浮动的是无法宣之于口的企盼。
若洛书屏嫁为人妇,四殿下便会彻底死心了吧。
若她成了自己的嫂嫂,那自己是否就能鼓起勇气同四殿下讲明,她为维持姑嫂间的关系,实在无法远离洛书屏。
洛书屏听她这么说,“噗嗤”一笑,素来坦荡明媚的人,此时眼中竟流露出一抹名为“惆怅”的情绪。
“我也等着,你阿兄何时才来向我提亲呢。”
洛书屏并没有等太久。
一日风雨如晦中,先帝终于吐出了在人世间的最后一口气,驾鹤西去。
朝野哀思,举国缟素。
然而尚为来得及将棺椁迁入皇陵,满目惨白的京城中,忽然被泼上了一抹猩红秾艳的血色。
有在先帝生前侍奉过的宫人站了出来,证明是太子等不及君临天下,所以用一颗毒药了结了先帝的性命。
朝中震荡,当场便有人出来质疑此消息的真实性。
群臣为此争执了整整三天,于是,在太子与四皇子的共同授意之下,由全国各地最负盛名的十名仵作共同开棺验尸,以保证其结果的公正性,从而还太子清白。
结果一处,众人无不哗然。
先帝的死因,竟与那宫人所言,分毫不差。
太子百口莫辩,被推向众矢之的。不断有人上书称其弑君杀父,不配为人皇,要求废黜太子,由四皇子代替储君之位。
就在此时,向来与四皇子交好的御史大夫阮玄,忽然站了出来,声称自己手中有一份先帝临终前留下的遗诏。
众所周知,阮玄是当朝太子太傅洛云鹤的养子,其养父洛云鹤与先帝交往甚密,故而手中有一份先帝遗诏,也算不得什么绝无可能之事。
但由于洛云鹤的特殊身份,其不便将遗诏公之于众,所以由养子阮玄代劳,也无可厚非。
因为洛太傅的背书,并无人质疑这份遗诏的真伪。
但阮婧知道绝不是这么一回事。
太子被印证其下药罪行的前一晚,她看到裴鸿亲自来了洛府。
他,兄长,还有洛太傅,三人待在书房里,彻夜灯火通明。
她隐匿在草丛之中,心脏砰砰直跳,却如同被蛊惑一般,贴近窗边,试图听清他们在说什么。
透过窗纸,听见了洛云鹤仿佛苍老了十岁的声音。
“……你们,这是要逼死太子,逼死老夫啊!”
“阮玄,”洛太傅抬起头,眼神是一种阮婧形容不出的悲痛和悔恨,如同看着满手鲜血的至亲,既哀且憎,“你这狼子野心的畜生。”
他一字一句道:“老夫当日,便该让你在那雪地里活活冻死。”
阮婧听到这话,心脏霎时如同被揪紧般,苦涩难言。
她愤恨地想,兄长天纵奇才,年轻有为,在人前不知为洛府争得了多少脸面,洛云鹤享尽了风光,便这般卸磨杀驴,肆意折辱于兄长吗?
她暗自企盼着兄长能立刻反唇相讥回去,然而等了许久,却听到屋中传来一声骨头触地的声音。
随即“砰”的一声,似是有人跪着磕了重重一个响头。
阮玄沙哑的声音随即传来。
“是玄不孝不忠,请先生责罚。”
“别叫我先生!”洛云鹤手中的拐杖重重砸在地上,声音颤抖,“我没有你这样的学生!”
后面几句,阮婧听得模模糊糊,想再贴近一点,脚下却一时不慎发出了声音。
“谁!”
屋中众人立刻警觉。
阮婧见势不妙,当即便要找地方躲起来。
万幸书房旁有一座假山,其中缝隙刚好可以容纳半人,她凭借娇小纤细的身形,勉强将自己塞了进去。
阮玄出来巡视了一圈,目光在那假山上停留了一瞬,又转头进去了。
“是风吹过,发出了些声响。”
他比先前放大了些的声音从屋中传出,同那两人如此解释道。
阮婧捂着嘴,大气也不敢出,心底松了一口气。
幸好没被发现。
但她也不敢再听了,趁着没人注意,悄悄从假山里爬出来,返回屋中。
当晚,她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几人的交谈在脑中挥之不去。
洛太傅为什么要说,他们这是要逼死太子,甚至逼死他?
兄长和四殿下,到底要洛太傅干些什么?
满腹杂乱的思绪,通通在得知阮玄手中握有遗诏的一刹那,福至心灵。
想通这一关窍时,她脸色霎时血色尽失,把坐在对面的洛书屏吓了一跳。
“婧娘,婧娘?”
她双眼失焦地偏过头,看清了眼前神色焦急的洛书屏。
随即察觉到什么,低着头将手从她双手中抽了出来,摇摇头:“我没事。”
她已许久没有与洛书屏靠这么近了,肌肤被她触碰,便十分不适应。
前一段时日,裴鸿发觉她与洛书屏的关系似乎有所缓和,十分反常地对她发了火。
他眼中满是失望,冷声道:“我原以为你是这世上最了解我的人,不曾想,原来你是这般阳奉阴违之人,又与那洛书屏有何两样?”
“从前种种,皆当是我看走眼了罢。”
说罢,拂袖便走。
阮婧当时已经被他话中的含义恐吓得六神无主,只能一把抱住他的臂膀,死死承诺,发誓以后绝对不会再靠近洛书屏分毫。
这才将裴鸿哄得熄了火,愿意重新同她说话。
见她毫不留情地将手抽出,洛书屏眼底不由黯淡了一瞬。
但她没说什么,只是像往常一般对阮婧笑了笑,问她要不要紧,是否需要请郎中来看看。
阮婧还是摇头,默默无言。
她有些讽刺地想,你未来的夫君身负从龙之功,很快便有你平步青云的好日子了。
接下来的事,一切都水到渠成。
太子被贬为废人,隔日便被发现在府中饮鸩自尽;四皇子宽厚贤德,是众望所归,在群臣的簇拥之中,登上了那个全天下最尊贵的位置。
那一日,阮婧站在仰视新帝的万民之中,忽然觉得那道龙椅上的身影很陌生。
但那人下了龙椅,还是会喊她婧娘。
阮婧便暂且压下心中思绪,笑着应了一声。
她忽然间收敛了许多,从从前那个虚张声势,故作跋扈的少女,一下变成了温柔娇态的闺阁女儿家。
裴鸿看着她,意味深长道:“我们婧娘长大了。”
她垂着头,仿佛娇羞一笑,浓长的眼睫却掩去了眼底的情绪。
长大了又有何用,他依旧没有来娶自己。
阮玄与新帝一同长大,情同手足,新帝登基,他自然一朝乘风起,从吏部侍郎一跃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
阮相身居高位,在京中也有了自己的府邸,便正式从洛府中搬了出去。
除去这个,他用自己的从龙之功,向新帝讨要了一张赐婚的圣旨。
阮婧不知那日御书房中发生了什么,只记得兄长回府时,唇边多了一道青紫的淤痕,像是被人用拳头砸出来的。
赐婚的旨意顺利地下来了。
但洛府那边却是出了乱子,听说年迈的洛太傅不同意将女儿嫁给当今相爷,甚至不惜抗旨不遵。
为此,洛书屏与他大吵一架,父女二人几近决裂。
大婚时,更是没有父亲相送,只被夫婿牵着,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那个住了二十年之久的宅子。
谁也不知道,火红盖头下,新娘子眼眶通红,却倔强地不肯掉下泪来。
这事在京中闹得沸沸扬扬,洛书屏也因此传出了“恨嫁”的名声,私底下少不得被人耻笑。
她本就因一副直率的性子惹了许多人的不快,难得见她落魄一次,多的是捧高踩低、落井下石之人。
阮婧看在眼里,听在耳中,心情复杂成一团团纠结的线。
她既幸灾乐祸,洛书屏与人为善二十年,结果出了事,还是这样墙倒众人推;一面又心烦意乱,为着在她面前说洛书屏坏话的人越来越多,只为离间她们姑嫂情谊,好在年轻的相爷身上乘虚而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