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能的,她不想听见别人随意评价洛书屏。
于是只抬了抬眼,让那些人滚出去。
能来她面前的,大多也是有些品阶的官家小姐,叫她这么毫不留情地轰出去,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负气走了。
从此相府的女人,除了恨嫁的洛书屏,还有一个没教养的阮婧。
洛书屏与兄长成
亲的半年后,新帝微服私访来到了府中。
兄长与新帝在书房待了一夜,翌日出来,新帝的唇边多了一道青紫的淤痕。
她看得心疼,只身追上去,亲手给他在淤青处涂药油。
新帝静静任由她动作,就在她涂完准备离开时,忽然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婧娘,明日,宫中会有人来接你。”
接她?
阮婧瞪大眼,有些不敢置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接她去做什么?
许是她眼中的疑惑太过于明显,新帝笑了,抓着她的手不放,在唇边轻轻一吻。
“明日打扮得好看些,漂漂亮亮地进宫,可好?”
从天而降的馅饼,真的落在了她头上。
自豆蔻年华始的幻梦,终于在这一日,得到了回应。
一时天旋地转,她甚至忘了自己那时是如何点的头,如何离开的,又是如何回到了房中。
当晚,彻夜难眠。
她攥着被角,幸福的同时,又十分焦虑恐慌。
她还没有准备好怎么当一个皇后。
听说皇后要管着六宫几百号人,从吃穿住行,到礼仪诗书,但自己只是一个出身乡野、幸运识得几个字的丫头,真的能管理好偌大一个后宫吗?
怀着这样甜蜜的烦恼,她晕晕乎乎地看着天亮了,又晕晕乎乎地被人服侍着梳妆,再晕晕乎乎地上喜轿、过宫门。
身下挨到床褥时,尤有些不真实感。
趁着新帝还没来,她叫住了一个侍女,有些骄矜地冲她扬了扬下巴尖,道:“你跟本宫说说,这宫中现在都有哪些人?”
那宫女会错了意思,毕恭毕敬道:“回娘娘,这容华宫是陛下特给您一个人居住的。”
容华宫?
她唇边的笑意骤然一僵。
然而心中忽得生出一股不见黄河心不死的执拗,她勉强怀抱着幻想,傲然道:“皇后的寝宫,自然只有皇后才能居住。”
那宫女闻言,惊愕地看着她,随即猛地跪下,磕头道:“回……回娘娘。”
“陛下封了您贵妃,皇后……皇后的寝宫是凤仪宫。”
第92章 回忆(四)“是相爷夫人,她有身孕了……
离那一晚,迄今已过去了近二十年。
然而阮婧永远忘不了自己那时,听到侍女那句话后的心情。
震惊,屈辱,难堪,愤怒……
满目鲜艳明亮的红忽然变得极其刺眼,如同明晃晃的嘲笑,在昭示她的自作多情与不自量力。
裴鸿,竟敢让她做妾。
哪怕是在最艰难的时期,阮婧也从未想过自己将来会给人做小。
她心底隐隐有一股没来由的骄傲,自觉洛太傅和阮玄都是心性高傲之人,绝不会允许这种折辱门风的时候发生。
怪不得昨夜,洛书屏曾亲来她房中想见她,却被阮玄派来的人以自己在潜心准备婚事的借口强硬请走了。
她当时还不以为意,只觉得兄长心细如发,至于洛书屏,见与不见,也无甚所谓。
原来,她所以为的关心呵护,不过是为了蒙蔽她的眼遮罢了。
许是她的脸色太过难看,吓到了宫婢,她们匆匆收拾妥当,便都退了出去。
偌大一间屋子,霎时只剩下她孤零零的一个人。
她恍惚地坐在床上,望着矮桌上的那一壶喜酒,只觉心脏发紧,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终于传来一声声“恭贺陛下”,声势浩大,整齐划一,听起来让人心神振奋。
熟悉的声音在外面响起,年轻的新帝笑着道:“都起来吧。”
“今日朕有喜,卢进保,都赏。”
外面又是一阵阵的谢恩声,欢天喜地,好不热闹。
她坐在屋子里,冷冷地弯起嘴角。
喜,何喜之有?
新帝进了屋子,瞧见她垂着眼坐在床上,声音似责备似宠溺:“怎得不等朕来,就自己把盖头掀了?”
“都是做贵妃的人了,怎么还爱耍这种孩子般的小性子。”
言语之间,竟是十分不避讳立她为贵妃这一事实。
阮婧闻言再也忍不住,霍然站起身来。
“为什么让我做妾?”
她有一把清脆的嗓音,若是撒娇扮痴时,如同脆生生的甜果子,如莺啼婉转,让人一听便酥了半边身子。
然而此时变成质问的语气,丝毫不掩这嗓音中的冷怒,便显出几分尖利锐痛了。
新帝被她如此质问,当即沉了脸色,将喜盏重重往案上一放:“婧娘。”
他声音冷肃,明显是警告的语气。
若是从前,阮婧听到他用这样的语气同自己说话,早便吓得撒娇求饶了,然而此刻却半分不怕,直视着那人的眼睛,一字一句道:
“若是洛书屏嫁与你,你还会让她做妾吗?”
这一句,如一把锐利的锋刃,“哗啦”一声撕开了两人从前心知肚明、但从未宣之于口的遮羞布。
被刺中陈伤,新帝低喝一声:“够了!”
阮婧从他的眼神里看出了许多,有震惊、有不解、有愤怒……
她看着那双眼睛,忽然觉得自己很可笑。
原来自己,不过是爱而不得的替代品罢了。
眼眶里有什么东西不受控地滚落而下,她嗓音哽咽,却还是倔强地重复着:“你不能这么对我……你不能这么糟蹋我……”
她哭得丝毫不顾及形象,涕泪俱下,很快便觉得眼睛都有些睁不开了,眼泪却还是止不住地往下淌。
大颗大颗的眼泪从她眼眶里溢出,连鼻头都通红,如同一个被委屈的孩子。
裴鸿看见她这副模样,终究还是心软了,起身坐到她身侧,将人抱起来,提到了自己膝上,轻声安哄着。
人心都是肉做的,阮婧到底被他看着长大,又向来爱慕依恋他,若说自己心中一丝情意也没有,到底不可能。
但一个帝王,比起儿女情长,更要紧的是纵横谋划。
他抱紧阮婧,低声向她解释着。
皇后之位已经定了人选,是望族楚氏的嫡女。
楚家在朝中向来不偏不倚,明哲保身。
然而在龙袍案之后,这一代楚家家主破格违规了族训,是朝中第一个公开表示支持四皇子的世家。
楚氏门生众多,影响力颇广,经楚家家主一表态,许多人便也转投了当时还稚嫩青涩的裴鸿。
可以说,若无楚氏鼎力扶持,便绝无现在的新帝。
这份恩情,不得不还。
楚氏女贤良淑德,宽大为怀,日后入主中宫,定不会为难她。
他说:“婧娘,朕知道你的性子,从来都像一个孩子般纯洁,是喜便喜,是怒便怒,你适合做我的妻子,却不适合做皇后。”
“朕不愿你丢失这份纯洁,所以,将你立为了贵妃,这是皇后之下,离朕最近的位置。”
“朕保证,此后宫里永远只有你一个皇贵妃,除了皇后,任何人都无法越过你去。”
字字句句,关怀备至,仿佛皆是为她考量。
阮婧靠在他怀中,第一次感觉自己离身后这个人这样近,却又那么远。
她听到他说:“婧娘,你理解朕一下,可好?”
又是理解,又要让她理解。
可若她不理解,还能怎么办呢?
于是闭上眼,微微仰头,企图将眼泪逼回眼眶里。
“好。”
……
册立贵妃的大典进行完,她回到寝宫,听到宫人进来通报,说丞相夫人在外等候已久,问她是否通传。
她心情浑浑噩噩,听到这个,比起见到亲人的高兴,更多的却是难堪。
她忘不了,昨晚自己说出那句话后,裴鸿眼里的那份真相被洞察的刺痛。
即便没有明言,答案却早已呼之欲出。
他会力排众议,让洛书屏做皇后。
苍天何其不公,让全天下对自己最好的两个男子都是如此地爱慕她,只要她一声令下,他们便会将世间最珍贵的物品寻来,呈在她面前。
为何自己,却就是可以被将就的那一个。
她抬手落下榻上帘幕,翻过身去,面对着墙壁,冷声道:“就说本宫身子不爽利,不
便见客。”
宫人领命,出去遗憾地复述她的话。
不比臣子府,皇宫的隔音极好,她躺在屋里,几乎听不见外面的声响。
洛书屏被拒绝,似乎并未就此罢休,似是又纠缠了一会,才终于离去。
她蜷缩在画凤描金的被褥里,昏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