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过后,楚氏女便进宫了。
封后大典十分隆重,但她看过了礼部呈上来的仪制,其实与自己的封典差不多。
宫人私下便十分得意,小声议论说陛下对娘娘简直是盛宠,即便在皇后面前,也不愿亏待了她。
她听到这话,并不高兴,只是沉着脸摔了一只漂亮的玉镯,叫人将外面碎嘴的宫婢拖出去掌嘴。
宫人于是愈发怕她,久而久之,她性格跋扈的名声便在宫闱内传开了。
成帝到底还是对她自觉亏欠,于是以皇后不熟悉宫中事务为由,赐了她协理六宫之权。
新婚之夜,裴鸿所言不假,她确实对这类管家的事务一窍不通,面对内务府送来的各种名单册子,抓耳挠腮,甚至时常弄巧成拙。
但她不愿凤仪宫那边好过,于是便霸道地扣押着这个职权,不肯让出分毫。
皇后出身楚氏,自小见惯这些后宅间的争斗,早在入宫之前,便不知已接受过多少有经验的嬷嬷洗礼,于是毫不退让地与她针锋相对。
然而过了不到半岁,中宫传出喜讯,皇后有孕了。
她嫉妒难耐,于是更加折腾挑事。
待二皇子裴则桓被生下后,她也被诊断出了身孕。
眼见裴则桓被裴鸿爱重,她日夜焦虑,唯恐生出来的是个公主,在与中后的争斗中落了下风。
所幸,十个月后,她也诞下了一个皇子。
两个性格高傲的年轻女人,本就相互不对付,如今又不约而同地拥有了皇子,竟也隐隐生出了几分“你死我活”的意味。
那一阵子,闹出了不少事端,不是她在成帝面前诋毁皇后,便是皇后向成帝告她的状。
她不占理的时候偏多,一次两次还好,成帝还能硬着头皮让皇后多担待她,三番两次,不免也恼了,来斥她未免太不懂事。
一次激烈争吵,她抑制不住心底的自卑,又开始提洛书屏。
成帝本只是想让她收敛一下小性子,然而见她开始翻旧账,自尊受损的同时,压抑已久的怒气不免也脱口而出。
“你还有脸提她?朕如今看,你真是连她也不及了!”
“早知今日,朕当初又何必选你!”
这句话,当真是比阮婧此生听过的所有的话都要令她痛苦万分,几近崩溃。
她当场怔在原地,一双眼一眨也不眨地看着他,如同被抛弃的孩子,被推下枝丫的雏鸟,脆弱而迷茫。
见她这副神情,成帝心下当即也后悔自己说话太过了些。
但他毕竟是九五之尊,只能冷哼一声,当场离去。
为解自己心中不安,当晚珠宝锦缎便如流水一样送进了容华宫。
容华宫伺候的宫人本还忐忑今日爆发如此激烈的争吵,陛下是否会厌弃自家主子,见到如此之多的赏赐,便当即放下心来,面带笑容地进来向娘娘讨赏。
阮婧冷冷地看着底下面带笑容的一群人,一挥手,叫最亲近的侍女将人带出去,通通杖责。
她心中有一股无法宣泄的情绪,像一只能够吞噬世间万物的饕餮,叫嚣着要让人替她血债血偿。
她也确实做到了,容华宫院落里到处都是奄奄一息,腰上血肉模糊的宫人,铁锈的气息隔了两座宫殿甚至还能闻到。
过了几日,成帝主动拉下脸面,来容华宫小坐,拉着她的手嘘寒问暖。
正说着话,有她从相府带来的侍女带着笑过来道喜。
成帝因为得了她几分好脸色,也正心情愉悦,便问道:“是何喜?”
那婢女眉飞色舞道:“奴婢恭喜陛下和娘娘,很快就能做姑父姑母了。”
“是相爷夫人,她有身孕了。”
阮玄与洛书屏成婚四载,终于有了喜讯。
听闻这话,成帝脸上的笑,肉眼可见地变消了下去。
他阴沉着脸,一言不发。
阮婧见到他这副神情,心底仿佛生出一根尖利的刺,扎得心脏血肉模糊。
她明知自己不该如此说,却还不是控制不住,讽笑着道:“怎么,您不为我嫂嫂高兴吗?姑、父。”
“嫂嫂”两个字,咬得格外重。
成帝霍然摔了一只杯盏,低吼一声:“贵妃!”
那宫人不知发生了什么,引得陛下和贵妃顷刻间便变了脸,顿时抖若筛糠,跪在地上不住磕头。
阮婧却恍若不觉,只是梗着脖子,毫不示弱地回视着他。
她很想问一句成帝,他还记不记得有多久,没有唤过自己婧娘了?
从何时起,他们之间的称呼,从“鸿哥哥”变成了“陛下”,又从“婧娘”变成了“贵妃”?
但她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沉默地让宫人将那些杯盏收拾干净。
成帝最终拂袖而去,往后半年内,再未踏足容华宫。
这半年来,举办了一次选秀,宫中又进了许多新鲜面孔。
有清高渊博的雪莲,娇俏鲜妍的白梨,明媚活泼的春杏……
唯一的共同点是,都生得十分美丽动人。
阮玄在敬事房中安排有人手,所以成帝每一次到后宫中来,阮婧都知道。
今天宿在宝梨殿,明日宿在秋菊堂,后日又去了春醒宫………连凤仪宫都去了有七八次。
唯独她的容华宫,竟是一次也未踏足。
阮婧最先是失眠,睁着眼睛看屋顶,到后来,就开始回忆她与裴鸿一路相知的故事。
记忆重回心头,那些被她刻意忽视的细节,如今才后知后觉地显现出来。
原来,他时常主动向阮玄提及将自己带过来玩,不过是知晓洛书屏不放心她自己一个人去,便一定会跟过来罢了;
原来,那年生辰,他最想见的人是洛书屏;
原来,成全了阮玄和洛书屏,他一直都心有不甘。
没想起一处细节,她心便痛得刀搅一般。
然而却是自虐般,不断回忆这些被遗忘的过往,不断感受着从心脏传来的痛楚。
她忽然觉得,好恨。
为何这世间那么多人,伤心人却永远只有她一个?
洛书屏,她忽然想起洛书屏。
阮相成婚四载,夫人却仍是一无所出,京城并非无人议论,轻蔑地将洛书屏说成“不下蛋的母鸡”。
她知道的,许多人都劝兄长纳妾,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就连她自己,也怀着阴暗的心思,劝过兄长考虑考虑。
对待这个妹妹,阮玄素来寡言少语,但从来也是温和疼爱的。
但那一日,他听自己说了这话,却发了好大的火。
“阮婧,你嫂嫂这些年是如何待你的,你心知肚明。”
“来京这许多年,你半分聪明也未有长进,竟将那些忘恩负义、狼心狗肺的心思全学会了吗?”
他说得这样直白,半分情面也不肯给她留,叫她在一众宫人面前被训得生生哭了出来。
自那以后,她就再也不敢在阮玄面前提“纳妾”这一类的事了。
但如今,洛书屏好像什么都有了。
良好的家世,忠贞的丈夫,美满的姻缘………
就连唯一惹人诟病的子息,她也不缺了。
阮婧忽然意识到,她嫉妒洛书屏,远胜于这世间的所有人。
这四载来,她鲜少与洛书屏说过话。
唯一的几次见面,也不过是逢年过节的宫廷宴饮上。
那人坐在乌泱泱的众人中,与从前似乎并无什么两样,依旧美得那般从容,那般灼人。
但她被困在深宫里太久,几乎已经快要忘记洛书屏是个怎样的人了。
恍惚中,那人的身影,和裴鸿的诋毁、她自己的臆想,寸寸重合。
洛书屏一定是个品行低劣的人,只不过自己从前年岁尚小,看不出来罢了。阮婧一遍遍对自己说。
凭什么这样低劣的人,却能拥有那么多的爱?
她其实是很了解洛书屏的,那样高傲的、眼里容不得沙的人,绝不会容许枕边人对自己有所欺瞒。
若是被她发现的话……
一个让她自己都心惊的想法,随着心底深埋的那根刺,破土萌芽。
阮婧等的机会到了。
每逢冬日,裴氏皇族都有到京城以北冬猎的习惯,以彰明皇帝体魄强健,是大梁臣民可以安心托付的君主。
冬猎时,皇帝都会带上最信任的臣子,以示亲近爱重,是无上荣耀。
阮玄义不容辞,随成帝出游。
恰巧此时,洛书屏的月份大了,不得走动。
她便主动请缨,要去相府替阮玄照料洛书屏。
成帝自然满口答应,然而阮玄闻言却是并未即刻应下,只是用一双足以洞悉世间万物的眼神,沉默地望着她许久。
阮婧被那双犀利的眼神盯得冷汗直冒,险些以为自己龌龊的心思要暴露了。
幸而阮玄最终还是答应了。
临行前,他凑在阮婧耳边,低声道:“如果有个万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