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婧,你就做好给她陪葬的准备吧。”
兄长的威压让一宫的人都喘不过气来,她两条腿发软,勉强打起精神,笑着道:“兄长放心吧,我定会尽心照看嫂嫂的。”
在宫中待了几年,她竟也学会了用表情掩藏心底的想法,一张笑面无懈可击。
阮玄深深地望了她一眼,转身离去。
她如愿回了相府,洛书屏见她来,十分惊喜,明明自己才是身子不方便的那一个,却还是为她忙前忙后,唯恐她哪里住得不习惯。
她望着面前大着肚子,笑容却明艳依旧的女人,没什么情绪地扯了扯嘴角。
成婚四载,她却还是从前闺阁时那般无忧无虑的少女模样。
然而反观自己,却已经被磋磨成了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如她所愿的,洛书屏早产了。
她原本应该在春日再生产,到那时阮玄早已回来了。
然而此时在一月骤然发动,阮玄远在京城以北,鞭长莫及,纵使肋生双翼,也赶不回来。
产房铁锈之气浓重,比之她杖责容华宫所有人那日,还要血腥上十余倍。
热水一盆盆清澈地端进去,又一盆盆深红色地端出来,房中女人痛苦的哀叫一阵阵传来,如同嘶鸣的兽类。
产婆连滚带爬出来尖叫,说胎儿位置不好,即便侥幸生出来,母亲也会大出血。
是意料之中的事。
阮婧静默立在产房外,明明该是欢喜鼓舞的画面,她却反常地提不起兴致。
她在思考,到底是该保小,还是干脆一尸两命。
那有侍女惊惶地跑出来,打断了她的思绪。
“娘、娘娘,夫人要见您。”
她要见自己吗?
阮婧想了想,最终还是进去了。
从前到底还是有许多年情意在,洛书屏的最后一程,她合该送行。
被血染红的锦被下,女人面色苍白地躺在那里,浑身如同水淋一般湿透,散乱的鬓发黏在脸上,像一张虚弱单薄的纸。
她艰难地伸出手,抓住了阮婧的手腕,指尖是彻骨的冰凉。
“放过……放过这个孩子……”
阮婧刹那间如遭雷击。
原来她知道。
原来她什么都知道。
她冷冷看着床上的那个女人,艳丽的唇忽然一弯。
“好啊。”
“你听我讲个故事,我就答应你。”
她挥退所有下人,让这座屋子里只剩她们俩。
随即坐在床边,毫不避讳床上湿润鲜妍的血迹,俯身轻声道:
“你知道,你嫁了一头中山狼吗?”
那日书房窗下,她将自己知道的一切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她。
随着她每一个字的吐露,洛书屏本就苍白的容颜,愈发失去了所有血色。
这也在阮婧的意料之中,她知道,洛书屏就是这样一个眼里容不得沙的人。
比之背叛,欺瞒会更让她痛苦。
欣赏到了自己想看见的风景,她站起身,叫门外待命的产婆丫鬟们都进来,随即便准备功成身退。
然而临走前,袖口突然被洛书屏拽住了。
一声微不可察的呼唤从身后传来,微弱如同臆想。
“婧娘……”
她立在原地,双脚如同生根般,忽然再也迈不出去一步。
僵硬地回过头,便留下了她此生最无法磨灭的记忆。
甚至若干年后,午夜梦回,都是洛书屏那一双平静的眼。
原原本本地映出了她的所有不堪,所有丑恶。
……
“故事说完了。”
阮婧坐在金碧辉煌的椅子上,整个人却隐在阴影里,仿佛殿外万丈日光,也照不到她身上一丝一毫。
她如同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对着阮笺云摆了摆手。
“你走吧。”
她不敢再看见阮笺云这张与洛书屏相似到极致的脸,会让她恍惚,其实故人还在身边。
听到了想听的事情,阮笺云便不再留恋,转身离去。
然而在推开门,走出去的前一瞬,母女连心般的感应让她忽然回头,看着阮婧道:
“如果我娘真是你说的那样……”
“那她最后一次叫住你的时候,应当是想冲你笑一笑的。”
只是她那时实在没有力气了。
第93章 不安“你永远不会欺瞒我、背叛我,对……
阮笺云走了。
偌大的容华宫,霎时又变回空空荡荡的,如同被世人遗忘在这里,连时间都忘记了流动。
阮婧难得安静下来,坐在镶金雕玉的宝座上,怔怔望着四壁出神。
当年,洛书屏早产的消息传到阮玄那边时,他当即抛下尚在冬猎的一众君臣,孤身一人,连夜疾驰赶回了京。
然而他还是晚了一步,他赶到时,洛书屏的身体已经开始发冷了。
隆冬之际,阮玄调人从北边快马加急运来了冰块,置在房中,令尸身不溃不腐。
又守在她身旁,整整三个日夜,滴水未进,寸步不离,不肯让洛书屏的尸首下葬。
相府下人跪了一地,却无一人敢进去劝他。
最终还是已经辞官的老太傅洛云鹤,只身来到相府,走进屋子,抬手扇了阮玄一耳光。
太傅是文臣,然而当初那一掌手劲之大,竟生生将阮玄扇偏了头去,甚至吐出了一颗带血的牙。
“你已经把我女儿害死了。”
老太傅声音平静,无悲无喜。
“如今,还要害她不得安息吗?”
阮玄跪在地上,怀中抱着静静阖眼的女子,静默良久,终于将人交了出去。
安葬完女儿的尸首,昔日声名赫赫的太傅带着她唯一留下的骨血,回到了家乡宁州。
而她,也被进宫的阮玄掐住了脖子。
阮婧至今还记得那一刻的感受,兄长的手犹如铁钳一般,牢牢焊死在她脖颈间,她指甲间已经抠出了血,却仍旧抵挡不了窒息带来的溺水感。
就在她彻底绝望,准备赴死的瞬间,成帝赶来了。
“阮玄!”
震怒的声音出现在容华宫门口,下一秒,收到指令的禁卫们一拥而上,将擅闯宫闱、意欲谋害妃嫔的阮相压在地上。
她咳得几乎整个肺都要被掏出来,成帝将她拢入自己宽阔的怀抱,看着那纤细脖颈上浮起的红肿指痕,如此触目惊心,昭示着阮玄是真的动了杀心。
他惊疑不定地看向那个被压在地上的男人。
“你难不成真要杀了你的亲妹妹吗?”
阮玄嘴唇张张合合,似乎说了什么,但当时的她侥幸逃脱升天,缩在成帝怀里,一句话也听不清。
她只记得,后来成帝发怒,言明阮玄以下犯上,禁他三月不准上朝,三年之内,不许兄妹二人相见。
是妃嫔之身,救了她一命。
阮玄走后,成帝扇了她一耳光。
他下手是轻的,不算重,却让阮婧的心即刻间如坠深渊。
他道:“贵妃,你变了。”
言辞之间,满是叹惋沉痛,仿佛对她十分痛心疾
首。
二十年后的阮婧再向后回看这一幕,心中只余好笑。
成帝在叹息她不是从前那个纯真少女时,为何不想想,是谁将她变成如今这般狠毒的模样?
但对现在的她来说,一切都已经不重要了。
这座华美璀璨的宫殿,犹如一座巨大的笼,锁住了她二十多年的岁月,把人变成鬼,又把鬼困在原地,不得超生。
就在她恍神之际,一道身影不知何时站在角落里,手里端着一个托盘,正无声地等着她。
阮婧余光瞥见那道身影,眼神落在她端着的托盘上,道:“是兄长命你送来的?”
那宫婢打扮的人垂首,恭敬道:“是。”
阮婧笑了笑,语气是一如既往的骄矜傲慢:“陛下一日未废,本宫便一日是君妇。”
“他既是臣子,就给本宫耐心等着。”
那宫女已经依旧恭敬地垂着头,不作一言。
阮婧走下贵妃宝座,转身进了卧房,坐在了妆镜台前。
打开妆奁,拿出螺子黛和口脂,细细地在脸上描摹起来。
等梳妆完,又将封册贵妃那日,成帝亲自插入她发间的金丝八宝琉璃钗取出来,小心翼翼地固定在髻里。
这是贵妃的象征,成帝派人废了她贵妃之位,拿走所有贵妃佩用之时,独独遗漏下了这根。
年少相知,相伴至今,这个男人到底还是给她的骄傲留全了一丝脸面。
阮婧看着铜镜里,娇媚动人、仍如二八少女的一张脸,满意地笑了。
她走出卧房,重新坐回宝座上,对着那宫女招了招手。
“呈上来吧。”
宫女依言上前,双膝跪地,双手高举过头顶,等待她甄选盘中之物。
阮婧却不急着挑选,而是如同闲话一般,慢悠悠对那宫婢道:“本宫记得,那晚让本宫酒后吐真言,以为梦见死去故人的幻药,兄长也是让你呈上来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