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宫女道:“奴婢不知您在说什么。”
阮婧闻言,艳红的唇角翘起,没有再继续纠结于这一话题。
她最终端起一个小巧精致的酒盏,对那宫女道:“你去回了兄长,就说当日欠的那一命,我如今还给她了。”
那宫女不言,只是垂首行了一礼,随即带着托盘悄悄隐去在黑暗中。
容华宫又变回只有她一个人,阮婧仰头,将那盏中之物一饮而尽。
府中绞痛尚未来袭之前,她倚在自己坐了二十多年的宝座上,端庄地摆出了贵妃觐见下位嫔妃的姿势。
这么多年来,那些曾在初入京时肆意嘲讽过她的人,无一例外,都匍匐在这张宝座下面,对她极尽谄媚。
所以,即便是死,她也要体面地死去。
弥留之际,最后记挂的,不再是那个几乎改变了她一生的男人,而是她的孩子。
她的逸儿,远在离京千里之外的封地,孤独苦寒。
而她的孩儿,最终还是娶了一个与她相似的女子为妻。
从见到那女子的第一面起,阮婧便直觉,她与自己是同一类人。
无论外表如何掩饰,眼底相同的自卑与渴望,都是她少女时期,磨灭不去的记忆。
意识逐渐恍惚,腹中痛楚如烈火灼烧,痛彻脏腑。
她终于疲惫不堪,靠在宝座上,沉沉阖上了眼。
元成二十年,罪妃阮氏于容华宫内,服毒自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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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笺云走出去不久,忽听得身后宫殿传来一众惊天动地的哀哭,其声震荡,甚至惊飞了停在檐上的栖鸟。
她刹那间明白了什么,不由得驻足,停在原地。
“夫人?”
青霭见她脸色苍白,有些担忧地唤了一声。
阮笺云闭了闭眼,等心底那股难言的情绪褪去后,才低声道:“我没事。”
她现在只是觉得很冷,迫切想念一个温暖的拥抱,能够将她拢入怀中。
卢进保适时迎上来,对她行了一礼:“九殿下如今住在陛下寝宫的东暖阁,眼下估计正在陪陛下处理政务。”
“殿下吩咐过奴才,待见完阮氏后,将您先带去阁子里等他。”
阮笺云颔首:“有劳公公了。”
东西暖阁与成帝寝宫方位一致,坐北朝南,冬暖夏凉,离御花园颇近,风从窗子里吹进来时,能嗅到清幽的荷香和潮湿的水气。
她靠在榻上,仿佛久站的人忽然有了着力点,终于能够放松地卸下力来。
空气里隐隐浮动着一股熟悉的桃花香,令人分外安心。
她原本打算看会书等裴则毓回来,然而不知不觉间,困意上涌,竟阖眼睡了过去。
裴则毓进来时,就看到的是这样一副画面。
阮笺云侧过身子,自然垂下的裙面像一条柔软的鱼尾,她枕在自己的手臂上,柔顺乌发掩住了大半面孔,呼吸绵长而均匀,睡得正香。
满室静谧,都因她的存在而分外
这样一副温馨恬静的画面,然而下一瞬,阮笺云的眉尖却微微蹙起。
裴则毓很熟悉她,知晓一旦她不安时,就会流露出这样的表情。
于是走过去,将人整个抱进怀里,用指腹将她揉醒。
那双浓密纤长的眼睫颤了颤,随即慢慢睁开,露出了清透墨黑的眸子。
迷茫的眸光定在他脸上,过了片刻,才仿佛清醒过来。
裴则毓低头吻吻她的眉心:“梦到什么了?”
阮笺云摇摇头:“没什么。”
不过一些光怪陆离的片段罢了,若是仔细回想,反倒还记不清了。
骤然见到分别已久的人,阮笺云怔怔望着那人近在咫尺的脸庞,忍不住去摸摸他的脸。
“你瘦了。”
裴则毓眼下乌青明显,连眼中细微的红血丝都赫然,脸上却是干干净净,一点胡茬都不曾看见。
似是看透她眼中疑惑,裴则毓勾了勾唇角,将她柔软的手贴在自己脸侧,偏头吻她手心。
“知道今日要见你,特意打理过的。”
阮笺云恍然。
怪不得,这人看着虽比从前憔悴了些许,打扮得却是不输往日的光彩照人。
裴则毓下值时间已经很晚了,即便夏日时分,黑夜来得要更晚些,此时外边也已透出一层薄薄的暮色。
裴则毓见状,便吩咐下人传膳。
他也许久未见阮笺云,怀里的人安静而温热,身上散发着一股浅淡的清香,比之最上等的安息香还要能抚平人心间的愁绪。
见阮笺云一直低垂着眼,眉眼间隐隐含了一层郁色,便抬起她的下颌,让人直视着自己。
“怎么不高兴?”
阮玄已经践行了对他的一项承诺,那人既已死,她也应当开心才对,怎么反倒还生出一副忧郁之色?
阮笺云看着他的眼睛不答,反而问道:“你永远不会欺瞒我,背叛我。”
“对吗?夫君。”
第94章 真心“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
阮笺云说完,暖阁中陷入了一阵诡异的寂静。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滴漏里的沙粒一颗、一颗地落下,一切细小的声音都被无限放大。
裴则毓垂眼,望进她剔透墨黑的眸子里,从那双水洗过一般的眼珠中,清晰地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她望着自己的眼神,是全然求助的、倾慕的,依恋的。
此刻只有他自己知道,胸腔里那颗心脏以一种怎样的频率跳动着,仿佛要跳脱出去,震得他几近耳鸣。
是她发现了什么端倪吗?
覆在她手背上的大手倏然收紧,怀中人顿时忍不住闷哼了一声,似乎被捏痛了。
裴则毓被这一声闷哼惊醒,立刻察觉到自己方才失态了。
他对阮笺云的这个问题,给出了超出正常范畴时间的犹豫。
长臂一伸,便将人拉进了怀里,大手按在她的后脑,手掌施力下压,将人抵在自己肩窝处。
他有些不敢直视阮笺云明净的眼睛。
“怎么会呢。”
声音在耳畔响起,轻柔低浅,仿若呓语。
从来八面玲珑,长袖善舞的人,此刻却罕见地没有说出对面人想听到的话。
他终究是没有勇气承认,只能道:“别怕,卿卿。”
怀里的这个人,太聪明,也太高傲。
阮笺云此人,外柔内刚,看起来是十足的随和温柔,仿佛什么事都不会让她动怒。
然而裴则毓却比谁都清楚,一旦被她发现了那些自己极力想要隐瞒的事,阮笺云便会毫不犹豫地抽身离开。
过刚者易折,眼里容不得沙子的人,反而对自己最狠得下心。
所以,绝不能让她知道。
裴则毓的怀抱熟悉依旧,但阮笺云此时伏在他胸膛上时,心底忽得感到一丝不安。
她微不可察地蹙了下眉,强迫自己压下那一丝没有由来的忧心。
只是伸出双臂,将自己全部敞开,也回抱着眼前这个人。
将下颌轻轻枕在他肩上,神色间几许疲倦。
京城太大,便将人显得这样渺小。
她回京不过短短半岁,便仿佛见尽这世间的波诡云谲,刀光剑影。
人如棋,命似芥。
她实在很想念外祖,很想念宁州,想念从前那种平静但恬淡的生活。
然而,唯独一个人,最让她放心不下的。
裴则毓还在这里。
若自己一走,他在这座城里,便只剩下孤零零的一个人了。
朝内局势不明,皇帝久病,太子失权,如此时机,裴则毓却得重用。
陛下态度暧昧不明,仿佛一种信号,是党派之争愈发激烈。
今日之景,与前朝何其相似。
因爱故生忧,因爱故生怖。
千言万语,终究化成“不舍”二字。
罢了。
阮笺云无声地叹了口气,阖上眼皮,靠在他怀里静静休憩着。
世事难料,若裴则毓有的选,也定然不会想看见今日这般局面。
山水千程,有她相陪,但愿他也能得到些许慰藉。
惟愿时间停在这一刻。
青霭候在暖阁许久,透过窗子朝房中望了一望,不由苦了一张脸。
她叹了口气,只能让御膳房的人再等等,等里面主子们温存够了,再将晚膳端进去。
幸好,不就便听到了九殿下传唤。
宫人们如释重负,连忙将准备已久的膳食点进去。
菜肴一道道搁在桌案上,阮笺云今日也没怎么进水米,拿起银箸,却是先不停地给裴则毓布菜。
不管脱下衣裳如何,裴则毓外表本就是清俊飘逸的类型,此时面容更清减些许,非但不损其俊美,还添了一丝仙风道骨的清冽。
但阮笺云此时却没什么心思欣赏美色,见到瘦削了的爱人,心中只有心疼。
眼见盘中已经叠起了小山一般高的食物,裴则毓才不得不制止她,无奈道:“够了,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