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宫前,阮笺云窝在他怀里,环着他的脖颈,低声道:“对楚氏,可否能从轻发落?”
她的声音是软的,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恳求。
裴则毓没有回答,只是将她的鬓发捋到耳后,问她:“卿卿为何会为楚家求情?”
阮笺云便将那日楚有仪深夜派人来向自己递信的事讲与他听。
其实那晚的事,都已经如实记录在了供词上,裴则毓早便翻看过卷宗,对这件事称作了如指掌也不为过。
但不知为何,从阮笺云口中再听一遍,他也丝毫不会觉得厌烦。
可他听完,却没有立刻应下,而是道:“还有。”
他料定怀里的人没有说完全部理由。
阮笺云见瞒不过他,十分无奈,只能将心里话和盘托出。
“……我不想看到你手染鲜血。”
即便未来已在眼前,裴则毓坐上那个位置不过指日可待,她也兀自负隅抵抗着,期盼这个进程慢一些,再慢一些。
那样濯如春柳,纵马带她去护国寺取一坛桃花雪水的少年,不要走上无法回头的不归路。
在听到如此意料之外的答案时,裴则毓心底是啼笑皆非的。
原来在她心里,自己竟是这般纯良模样。
纵然暗地里,这双手已不知沾上过多少人的血,取过多少人的命,但他愿意守护阮笺云对自己不着实际的幻想。
于是轻声应了她:“好。”
所以,对楚氏一族如此宽仁,只不过是为了兑现给她的承诺罢了。
了无见他心思飘忽,摇摇头,暗道一声“孽缘”。
但他此前已出言提醒过裴则毓,出家之人,不应介入他人因果,于是最终什么也没说。
半生杀孽,终当一还。
—
自逼宫一事后,裴则毓肉眼可见地忙碌起来。
阮笺云便独自一人待在九皇子府,尽力不给他添麻烦。
时势如浪,若以一人之力无法抵挡,那她能做的,也只有尽快接受。
府中的下人倒是显见的喜上眉梢,连带着几个在她身边伺候的小丫头,神色也越发喜气洋洋起来。
就连青霭,一日在她失手打碎一只簪子时,也忍不住出言调侃:“夫人都快要做皇后的人了,怎么还是这样毛手毛脚,像个小孩子一样。”
她吓了一跳,比起喜悦,心底最先而来的是毫无由来的不安。
于是罕见地沉了脸色,道一声“不许乱说”。
青霭见她面色不虞,便也吐了吐舌头,不再拿此事说笑。
下人已经将地上的碎簪子收拾干净了,可阮笺云望着簪子掉落的地方,仍是一阵说不出的心悸。
皇后。
这是她从未想过的那个词。
细白手指不由攥紧了膝上的锦裙,她垂下眸子,无言言说心底的情绪。
皇后,是要像楚有仪的姑母一样,住进凤仪宫的。
可她不喜欢皇宫。
几次入宫的记忆都并不愉快,每每走在宫道上时,她抬头望去,左右都是高得似乎要将人困住的朱红宫墙。
前路远,后路长,湛蓝辽阔的天被切割为一个窄长的矩形,无端像一座向上延展的无顶牢笼。
在偌大的京城,她已倍觉束缚,无比怀念从前在宁州的日子。
若是住进皇宫,便更不知要失去多少自由。
华美的宫殿于她而言,更像一把锦绣的钉子,将人的□□和魂灵,都死死地钉在方寸之间。
从此目光所及,都只有四方的宫墙。
宫城也太大,从皇后的凤仪宫,走到陛下的乾清宫,若由宫人抬着轿子,要走上足足半个时辰。
比起从前的朝夕相处,她与裴则毓,一夜之间,便仿佛如同亲密的陌生人。
而且……皇后是要执掌六宫的。
思及此,阮笺云抿了抿唇,心底如同煮沸的烈酒,翻涌着复杂的情绪。
她从未想过,要与旁人共享丈夫。
可裴则毓为九五之尊,又初登帝位,不以姻亲与朝臣绑定,又如何能得到他们的支持?
想到这里,闭了闭眼,终不忍再去想。
无声地叹了口气,罢了,还未发生之事,就先别忧思过虑跑。
恰巧此时青霭进来,她想起什么,连忙问道:“外祖可有来信?”
见青霭摇头,心中不安顿时愈发浓烈。
自她上次将信寄出后,外祖至今还没有回信。
自己正是迷茫的时候,却得不到血亲长辈的建议,当真让人难捱。
但抬眼看去,却见青霭面色犹豫不安,便道:“怎么了?”
青霭踌躇半晌,似是难以启
齿:“奴婢今日去看有无信件,却被一个小厮拉住,说有话要让奴婢递与您……”
她以为是宫中密信,便不假思索地将耳朵凑过去。
阮笺云问:“是何话?”
青霭最终还是下定决心,咬了咬牙。
“……是废太子,他请您去一趟诏狱,说有事关于九殿下,要亲自告知您。”
第103章 如初“他依旧是你想象中的那个人吗?……
裴则桓?
阮笺云不由蹙眉,他找自己有什么事?
尤其还是关于裴则毓的。
心底思量了一番,才道:“不必理会。”
正值敏感时机,若非必要,她不想横生枝节,以免给裴则毓惹去麻烦。
青霭闻言,更是面色复杂。
竟当真被那伙人猜中了。
她叹了一口气,凑到阮笺云耳畔,低声道:“那人说,您若不见,便再让奴婢给您传一句话。”
“‘云雾山救命之恩,此生实难相报,唯贞贵嫔辛秘一桩,权作将死之善言。’”
云雾山。
听到这三字,久违的记忆骤然浮现在脑海中,阮笺云愕然睁大眼,脑内仿佛有一道闪电划过,所有关窍霎时一通。
怪不得……斗茶宴那日,裴则桓一来,便对自己展现了超乎寻常的兴趣。
原来自己救下的人,竟然是他。
但她忽而又想起后半句,所谓“贞贵嫔辛秘”。
害死裴则毓母妃的人,不正是阮婧吗?
她既已伏诛,裴则桓怎地又提起这一桩陈年旧事来。
还是说,这其中仍有实情不为自己所知?
她垂着眼,细密长睫微微颤动,掩去了眼底复杂神色。
少顷,低低呼出一口气,起身走向屏风后,吩咐青霭。
“备车,去诏狱。”
青霭应下,转身出去吩咐车夫套车了。
阮笺云出来时,头上戴了一顶雪白的帷帽。
帽沿垂下柔软白纱,如厚重云雾,将她的脸隐没在层层的遮拦后,叫人分辨不出。
诏狱不算远,马车驶过两条长街,车轴辘辘的声音便停下了。
阮笺云下了车,走到门前,不出意外地被守卫拦住了。
青霭早有准备,上前一步,悄悄将袖中藏好的碎银子卷出来,不着痕迹地放进那几个看守的掌心,低声道:“一点薄礼,供大人们吃些热酒暖暖身子,还望您几个行个方便。”
那些守卫收了碎银,掂量了一下,便朝后招了招手,爽快地放了行。
因青霭银子给的不少,还贴心地取来了一盏灯,供她们照着路。
陈旧的大门“吱呀”一声打开,露出一道陡长的阶梯来。
诏狱是建在地下的,甬道狭长,只容一人通过,两人只得一前一后地走着。
阮笺云走在前面,亲自举着灯盏。
四周是浓稠的黑,伸手不见五指,若非手中这盏灯火,只怕下阶时便足够两人喝一壶的了。
空气中弥漫着潮湿腐朽的气味,以及浓重的挥之不去的血腥气,耳畔不时还传来几声痛苦的呻吟。
阮笺云从未见过这副场景,闭了闭眼,控制自己举灯的手不要发颤。
她循着守卫给的位置,七拐八拐,终于在甬道尽头的一座牢房前停下了脚步。
因地下空间不足,诏狱自然不如刑部和大理寺的监牢宽敞,因此多为两三人挤在一间,甚至牢房紧需时,四五人一间也是有的。
然而眼前这座牢房,却独独只囚着一人。
那人蓬头垢面,囚衣褴褛,背靠着诏狱布满苔藓的石墙,整个人狼狈至极,甚至不如路边的乞儿活得体面。
似是有所察觉,他缓缓抬起头来,看到了站在眼前的人。
来人高挑而纤瘦的一道身影,戴着一顶雪白的帷帽,帷幔将她的脸隐得严严实实,成为了这座暗黑的诏狱里唯一一抹亮色。
纤长手指提着一盏昏黄的灯,将狭窄四壁照得分明,宛如古时传说中的提灯神女。
她果然还是来了。
裴则桓看着牢门前的那道身影,声音嘶哑:“好久不见。”
透过层层白纱,阮笺云面无表情地注视着眼前模糊的人影,并未与他寒暄。
她开门见山:“你要与我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