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则桓闻言笑了笑,正要说话,忽地从喉中爆发了一阵猛烈的呛咳。
他咳得太过用力,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尽数呕出来,不由自主地便弯下了腰。
就是这一弯腰,令青霭唇间不由溢出一道惊呼。
只见裴则桓的脊背上,布满了纵横交错的鞭痕,暗色的疤痕尚未痊愈,新鲜的伤口便又覆了上去,称作皮开肉绽也不为过。
此时因他动作激烈了些,那些伤口便又汨汨流出血来,将本就暗得看不出颜色的囚衣再次染红。
即使隔着厚重帷幕,那些乍眼的红还是猝不及防地落进她眼底。
阮笺云眸光一动,忍不住向后退了一步。
裴则桓缓过劲来,正巧看到她退后一步的动作,从喉咙里挤出一声浑浊的笑音。
“这些,全都拜你的好夫婿,我的好九弟所赐。”
阮笺云下意识脱口而出:“不可能!”
无论裴则桓认与不认,罪证都已黑白分明,既案情清晰,又何必对他加以拷打?
但诏狱作风腐败,她却素有耳闻,说不定是那帮狱卒为泄一己之愤,才对他私自动刑。
哪知裴则桓闻言,仿佛听到什么好笑的笑话般,竟是情难自已地佝腰低笑起来。
他声音粗噶得不成样子,一笑起来,便如同深山里的老鸦,分外渗人。
等到笑够了,才直起腰,看着阮笺云道:“不然你以为,诏狱里这群狗奴才,也敢对孤施以鞭刑?”
纵使已经被废了太子,他依旧自称“孤”,语气也是一如既往的高高在上,仿佛所有人在他眼中,都不过是微不足道的蝼蚁。
阮笺云听到这副腔调,心底的厌烦几乎满溢而出。
便是有这样的人,仗着自己的出身,轻慢对待旁人的情意,也从未将任何人置于与他同等的地位上。
她毫不留情,转身便要走。
那道嘶哑的声音立刻在背后响起。
“你为何钟情于老九?”
阮笺云忍下心底厌恶,冷声道:“与你无关。”
裴则桓听到这话,却也不恼,只是笑了一声。
他自顾自地道:“让孤猜猜……你定然觉得他是一个良善、磊落的君子,对吗?”
阮笺云耐心告罄,不愿再听他废话,向前迈出一步。
下一瞬,那道声音幽幽传来。
“——若孤告诉你,当初他母亲的死,其实是你父亲出的主意呢?”
阮笺云身形倏然顿住。
裴则桓的声音紧随其后地追来。
“若孤还告诉你,他对此事,一直心知肚明呢?”
明知阮玄为杀母仇人,却依旧娶了他的女儿,奉他为岳父。
甚至借着那人的权势,从一个籍籍无名的闲散皇子,一跃成大梁未来的新帝。
阮笺云耳边嗡嗡作响,裴则桓的话如同被蒙上了一层纱,模糊不清。
修剪的圆润的指甲深深切进掌心,她却恍若不觉,好似置身于一场朦胧噩梦中,难以清醒。
她静默了半晌,忽道:“你撒谎。”
裴则桓反问:“你敢去问他吗?”
理智告诉阮笺云,她应当全权信任裴则毓,不要受旁人的挑唆。
可她又忽然忆起最后一次见阮婧时,那人对她说过的那些话。
母亲过世几年后,阮玄对阮婧的态度逐渐恢复如常。
阮婧之所以能够在宫中长盛不衰,除去成帝念惜旧情以外,也有阮玄这个好兄长,替她在宫外出谋划策,除去夙敌的功劳。
既然如此,如何保证贞贵嫔之死,阮玄在其中并未动手脚?
见她不说话,裴则桓便笑了起来。
“如今,你还觉得,”身后的笑声沙哑而刺耳,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他依旧是你想象中的那个人吗?”
仿佛再也无法忍受,她伸手扯了一下青霭,轻声道:“走。”
青霭如梦初醒,狠狠瞪了裴则桓一眼,立刻跟上了阮笺云。
回程路上,阮笺云一言不发,青霭跟在她身后,连呼吸都不由放轻了。
她看着眼前阮笺云的背影,忽然觉得姑娘此时像一张薄薄的纸,风一吹,便会随风而去。
心下忧虑万分,向前一步,扶住阮笺云的胳膊,低声唤她:“夫人……”
冰凉的手覆在她手上轻轻拍了拍,阮笺云的声音依旧平缓,听不出异常:“我没事。”
青霭越发忧心,默默无言,只是看着脚下的路,提防阮笺云一不小心踩空了地方。
眼见前头亮光渐显,阮笺云忽地回身,附在她耳边低声道:“唤我一声楚娘子。”
青霭闻言莫名,却立刻听话道:“楚娘……”
“子”还未
说出口,就被阮笺云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于是又立即闭上了嘴。
那守卫的耳尖动了动,故作不觉。
两人不再多言,出来后,对着诏狱守卫微微一礼,便一前一后地上了马车。
一路上,阮笺云都侧颊望向窗外,一言不发。
待回府后,才对青霭道:“晚膳不必呈进来了,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青霭张了张口,最终却并未说什么,只低低应了声是。
第104章 孽子“朕当初…就不该留你一条性命………
下雪了。
卧房里没有掌灯,只有薄薄一层雪光映在窗纸上,成为了整间卧房里唯一的一点光亮。
阮笺云静坐在窗前的矮榻上,半边身子倚靠着墙,蝶翼般的长睫垂下,若非呼吸声清浅,说是睡着了也不会有人怀疑。
窗纸上的光越透越亮,穿过浓密眼睫,落进她眼底。
她眼睫一颤,仿佛意识到了什么。
伸手将上半扇窗支起,微微向前探出身子,便看到了满地薄毯似的白霜。
恍惚地伸出手,感受到有细小的冰凉落在指尖上。
但她将手伸回来时,却只来得及看到指腹上一颗浑圆的水珠。
水珠随着颠簸,晃动一下便从她指尖滑落,掉在了月白色的裙面上,洇开一圈濡湿的痕迹。
既像水面涟漪,也像泪渍晕开。
阮笺云垂眼看着自己的裙面,默然不语。
这还是她到京城来,看见的第一场雪。
宁州地处南方,虽冬日偶也有雪落,但掉在地上,少顷就会被融化成一层浅浅的水面,如同铺了满地的晨露,除去空气里稍微湿润一些,与往常并无什么区别。
但在京城,雪落在地上时,却不会化。
她忽然想起夏日的夜晚,自己与裴则毓躺在庭院中,听他讲儿时在宫中滚雪球、堆雪像的故事。
自己当时还很是羡慕,感叹生于宁州,还从未见过诗书里的皑皑雪景。
那人便翻转过来,面对着她,弯一弯眼眸,眼底波光流转。
“无妨,往后有我陪着卿卿,阅遍京城四季时景。”
如今,已是初雪了。
窗子开着,朔风迎面吹来,夹杂着细碎雪花,分外凛冽。
阮笺云猝不及防吸了一口寒冷的雪气,下意识颤了一下。
她当初与裴则毓约好了,要共赏初雪的。
这个念头,仿佛一丝火光,倏然点燃了她身体的引线。
阮笺云陡然起身,一边快步走向屏风后,一边朝外大声唤道:“青霭!”
青霭敏锐听出她语气里多了几分生气,快步走进来,笑着应了一声:“夫人有何吩咐?”
阮笺云在屏风内,一边系着项上披肩的带子,一边扬声道:“备车,我要去宫里。”
都这么晚了,还要去吗?
青霭一顿,脆生生地应了,吩咐完车夫,就进来给阮笺云打点收拾。
等阮笺云出来,看到青霭已经整理好了过夜的一应物品,一时好笑又无奈。
“准备这么多,若是我不久便回来了呢?”
青霭面上笑嘻嘻地说有备无患,心底却暗自腹诽,九殿下才不舍得让自家姑娘这么晚冒雪回来呢。
她收拾这些,准没错。
两人出了府,车夫已经坐在马车上等着了。
青霭给那车夫递了一锭银子,歉声道:“劳动你了,这是皇子妃给你家孩儿吃糖的。”
那车夫接过银子,既受宠若惊又喜出望外,连连行礼说不敢当。
他身为皇子府家仆,就算主子半夜要出门,他在也得从被窝里爬起来,毫无怨言地套车驾马。
主家厚道,居然还额外给他赏钱。
试问满京城里,还有哪家主子会待下人这般宽厚的?
雪落下肩上,那车夫却不觉得冷,反而觉得心里暖洋洋的,连驾马都分外有劲。
托了车夫的福,不一会便到了宫城前。
阮笺云下车时,雪已经落得越发大了,纷纷扬扬,如漫天鹅毛,慢悠悠地自空中落在地上。
青霭要撑伞给她遮雪,却被她拦住了:“不必,我想淋一淋雪。”
在宁州时,何曾见过如此漂亮的雪夜,银装素裹,如入北国之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