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见阮笺云眼底兴致盎然,青霭便收了伞,抿唇一笑。
她也不知姑娘把自己关在卧房里,到底是想了些什么,这会兴致才这样高。
但能看到姑娘重新恢复生机,自己总归是高兴的。
雪落在她额上,面上,很快便在她的皮肤上融化,蜿蜒成细细一道水流。
发间也被雪打湿不少,然而阮笺云却丝毫不觉得冷,只觉得心底灼热得发烫。
马上就能见到裴则毓了。
思及此,步伐都忍不住迈大了些,更是连踏雪的足音都无暇欣赏。
她想通了。
旁人的话,无法动摇她对裴则毓的信任分毫。
她要亲自问问裴则毓,要亲耳听到,从裴则毓口中说出的真相。
—
到乾清殿时,卢进保站在殿前,迎接她们。
他依旧是那一身太监衣装,极为文雅地躬身一礼,要引她往东暖阁去。
“陛下如今还未安眠,殿下不便离开,老奴便斗胆代为迎接您。”
阮笺云温和道:“无妨,劳烦公公了。”
走出一步,又忽然想起什么,回头朝着卢进保道:“严冬冱寒,公公记挂着陛下,自己也当多加些衣物。”
“若感风寒,想必陛下身边便会少一位得力臂助了。”
卢进保闻言一怔,随即缓和了神色,温声谢恩。
阮笺云走进暖阁,便解了披风,露出底下的常服来。
她出来得急,便未曾更换衣裳,依旧是浅青上裳,月白长裙,墨发挽起,独独用一根剔透莹润的玉簪束着,肤色又是不输于雪色的冷白,整个人仿若是由冰雪堆成的美人。
青霭进来时,第一眼却注意到她愈发清瘦的身形,不由心疼道:“夫人晚上都未曾用膳,奴婢去让小厨房给您做些粥食吧。”
阮笺云想了想,道:“也好。”
不知裴则毓何时才能回来,她等着也是空等,不如用些粥饭,也算养精蓄锐。
青霭高兴地应了一声,下去吩咐了。
不多时,就将一碗清粥并两碟小菜,用食盘托着端了上来。
待阮笺云用完,将桌案收拾好后,便默默退下,将房门掩好。
阮笺云倚在窗前,一边欣赏着窗外雅致的雪景,一边等着裴则毓回来。
室外空气凛冽,暖阁内却温暖如春。
适才酒足饭饱,神思便愈发倦怠,阮笺云只觉自己眼皮渐沉,有些懒怠的困意。
不知不觉,竟然趴在案上睡着了。
青霭进来为她收拾床褥,见到她枕在自己臂弯里,睡得正沉,便抿嘴一笑,披了一件外裳在她肩上。
又小心翼翼地吹熄了蜡烛,这才无声地阖上门。
等阮笺云再醒来时,雪已经停了。
暖阁里外,此刻是一样的寂夜,月华黯淡,隐没在厚重的墨云之中。
裴则毓还是没有回来。
阮笺云有些不适应眼前的黑暗,念及夜深,便没有将青霭唤来,而是打算自己摸索着将灯烛点燃。
她初初转醒,脑子还有几分混沌,贴着墙壁一路行走,竟不知自己已经从外间走到了里室。
里室
置有一张拔步床,床的左侧是由屏风隔出的一方空隙,此时屏风后隐隐透着一层光晕,成为了这间屋子里的唯一光源。
阮笺云下意识便循着那光亮而去。
将屏风稍稍移开之后,她才发觉,原来此处是直接通向成帝乾清宫的内室的。
这件事,她是知晓的。
陛下病重,九皇子衣不解带,侍奉在侧,日常便宿在狭小的东暖阁,以便听从陛下差遣。
但陛下有时夜里难免不适,九皇子恐暖阁墙壁阻碍了声音,自己也睡得太熟,便特意命宫人将墙壁凿穿,以便半夜也能及时听到陛下呼唤,前去侍奉起漱。
阮笺云初次听到时,还以为是有大臣为了吹捧裴则毓的功绩,刻意为他杜撰的,哪知今日一见,方知是确有其事。
心底疑云愈发沉重了。
裴则毓与她相处时,一直称的都是“陛下”,而非父皇。
对于漠视贞贵嫔离世,包庇阮婧的成帝,他为何会如此亲力亲为地侍奉着,简直像是真正的父慈子孝一般?
阮笺云想不明白。
但她也不愿就此相信,裴则毓当真是为了坐上那个位置,才违心对成帝尽孝尽忠。
他不是那样野心和欲望都如此深重的人。
她悄悄探出东暖阁,便看到里室的榻上,搭着半截明黄色的锦被。
锦被下隐隐起伏,传来了成帝粗重绵长的呼吸声。
裴则毓在哪?他不是一直侍奉在侧吗?
忽而,她耳尖一动,敏锐地听到殿外有些许动静。
于是立刻缩回身子,将屏风摆回原位,装作无事发生。
自己却立在屏风后,借屏面上织金的绣纹,掩去了自己的身影。
脚步声由远及近,从容,轻缓,不紧不慢,如踏莲花而行。
她立刻便认出了这道熟悉的脚步声。
是裴则毓回来了。
说不上来是何缘由,阮笺云下意识屏息凝神,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裴则毓的脚步由重及轻,眼下应当是已经走到了内室。
屏风虽厚重,可碗勺轻触的清脆瓷声却清晰地传了过来,随之而来的,还有裴则毓温润的声音。
“父皇,该喝药了。”
粗重的喘息声忽然加大了几分。
阮笺云听到了一阵细微的动静,她正想侧耳细听时,却听到“哗啦”一声巨响。
这种声音,她是熟悉的。
从前每岁年节,外祖便会让她亲手打碎一只碗盏,一边摔,一边念道“碎碎平安”。
方才的“哗啦”声,是碗盏被掀翻在地,碎成一地残瓷的声音。
紧接着,便是成帝微弱的声音。
“孽子……”
他似是力竭,连说一句话,都要缓上一阵才能继续说完。
“……朕当初…就不该心软……留你一条性命……”
第105章 夜奔心底仿佛有什么东西,骤然碎掉了……
屋内一时寂静。
是一种绝对的,无声的死寂。
阮笺云藏在屏风后,指甲死死陷进掌心,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剧烈的心跳。
片刻之后,裴则毓轻笑一声,打破了满室沉静。
“正因父皇仁慈,”他慢条斯理道,“才换来儿臣如今,尚且苟活于世。”
“别叫朕父皇!”
成帝猛地低吼出声,却马上又因这一句过于激动的情绪,发出了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
那咳声苍老费力,几乎能听到充血的咽喉彼此摩擦,宛如一件腐朽陈旧的兵器,被迫宣告行将就木的事实。
裴则毓无视他愤慨的语气,从善如流道:“是,陛下。”
“失手打翻药盏,是臣之过,臣这便再让宫人再熬制一碗,劳烦陛下稍等片刻。”
语气恭敬谦和,温文有礼,令人丝毫挑不出错处。
成帝咳到几乎干呕,才终于缓下了声息。
他休息了片刻,才道:“都到这个时候了,你还要继续装下去吗?”
“朕…朕甚至为你杀了太子!”
裴则毓闻言,似是听到什么好笑的话一般,低笑一声。
即便在这时,他的笑也是温和清润的,如他面上的神情一般,耐心而细致,仿佛在给一个不听话的稚童讲道理。
“陛下怎会是为了臣杀的太子呢?”
他平静道:“陛下分明是为了自己,才杀了您的儿子。”
成帝闻言,近乎气绝。
他颤抖地抬起手指,指着裴则毓道:“你……你!”
“陛下不必着急,在您殡天之前,臣会一直守在这里。”裴则毓的声音平和低缓,如春风过境,可吐出的字句,却比最锋利的风刀还要残忍,“所以,您也不必担心有会侍卫前来,搅了你我君臣间的清静。”
这便是在明明白白地告诉成帝,他求援无望了。
阮笺云瞳孔陡然放大,她双手捂住嘴,刹那之间只觉心脏都似乎停止了跳动。
“孽子……孽子……”
成帝吃力地抬起手,奋力地击打着床铺,如同垂死兽类徒劳的挣扎。
声音里竟隐隐带了一丝哽咽:“这么多皇子里,朕……明明待你最为真心。”
他的前半生,都在为皇位汲汲营取,娶进宫的后妃无非是为稳固帝位,除却阮婧,并未有多少交付过真心。
至于后半生,又在为皇室储君费心筹谋,纵横布局,保证众皇子间平衡安稳,从而为选定的继承人铺设道路。
唯独弥留之际,曾真心信任过、爱护过这个从来最为自己忽视,也最为忠诚孝顺的小儿子。
然而,直至缠绵病榻,方知自己自以为忠诚的幼犬,实则是一匹蛰伏已久的狼。
外间静默了一阵,才听裴则毓淡声道。
“陛下的真心,于臣而言,并非什么很珍贵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