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至不比他在护国寺时,遇到的一花一叶,一草一木要珍贵上多少。
听到裴则毓如此毫不避讳,成帝猝然睁大眼,“噗”地吐出了一口鲜血。
他病卧在床,根本起不了身,那口鲜血便慢慢洇进了明黄绣龙的锦被面上,无声无息。
隔着一道屏风,阮笺云听得并不分明。
那道立在龙榻前的身影似乎叹了口气。
“陛下千金之躯,如今久病难愈,实不应再大动肝火,恐会加重病情。”
字字恳切,仿佛当真关心备至。
成帝口吐鲜血,元气大伤,修养了许久之后,才终于能发出一声冷笑。
“如此,岂不正合你的意?”
“倒难为你蛰伏这么多年,隐忍至此,”他话锋一转,语气里讽意分明,“还委屈自己,娶了杀母仇人的女儿。”
“朕早该想到,你与阮玄以婚嫁为由……在暗中筹谋。”
“你为了稳住他,甚至不惜在阮家长女身上也做足了功夫。”
成帝说着,忽地呵笑一声。
“可怜书屏的女儿,被你蒙蔽至此,最终竟落得和她娘一个下场。”
这一句,如无声惊雷炸响。
如果有人此时进入东暖阁,定然会被屏风后如同鬼魅一般的白色身影吓得尖叫出声。
阮笺云木然地站在原地,仿佛一具泥塑的人偶,一动不动,脸色是比雪色更透明的苍白。
浑身上下的血仿佛都凝固了。
仿佛灵魂出窍,她脱离出自己这一具身体,意识飘荡在上空,如同一个局外
人般,漠然地注视着这一切。
不知是何等的意志,才能支撑着她站在这里,继续听他们的对话。
“阮玄斯人,狼子野心。”
“你利用他登上皇位……焉知他不是以你为傀儡,想做那篡位的曹魏?”
许是因为虚弱的缘故,这几句话,成帝说得断断续续的。
“这便不劳陛下挂心了。”
裴则毓的声音传来,那声音听起来依旧平静和缓,似乎并未因成帝方才的话引起何情绪波动。
他竟然一句也没有反驳。
“陛下龙体欠安,每日药膳,不宜误了时辰。”
“臣这便去让宫人重新熬制一碗,再亲手为陛下端来。”
说罢,对榻上的成帝行了一礼,便转身离去。
黑暗中,阮笺云静静立在原地,听着屏风外的脚步声逐渐隐去。
“咔嚓”一声脆响。
心底仿佛有什么东西,骤然碎掉了。
—
阮笺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暖阁出来的。
她无声地步进厢房,将熟睡的青霭唤醒,让她即刻收拾好东西,与自己一道回府。
青霭梦中转醒,陡然听到她这样说,大脑还有些困倦的迷糊。
然而却在不经意触到阮笺云冰凉的手后,惊叫一声,顿时清醒过来。
阮笺云的指尖冰冷而僵硬,仿佛一具毫无人气的冰雕。
下意识抬头,看见月光下她惨白的脸色,又不由一怔。
“夫人,您……”
阮笺云竖起一根食指,朝她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她轻轻道:“先回去吧。”
“回去之后,再与你详说。”
青霭听出她声音里有种不同寻常的哑,于是也不敢再耽误分毫,立刻爬起来便开始收拾。
两人带的东西不多,很快便打理好了。
走出厢房时,却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门口,对着她躬身一礼。
“老奴问皇子妃安。”
“夜色正深,您要去做什么事,可否由老奴代劳?”
是卢进保。
阮笺云脸上霎时血色尽失。
她忍不住后退一步,定定地注视着眼前头发花白,面色却平静从容的老者。
自己怎么忘了,还有可能会碰到这个人?
裴则毓既能在成帝的寝殿里面不改色地说出那番话,就说明眼下成帝身边,已经无人可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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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也包括眼前这个伺候帝侧数十年的老太监。
她逼着自己扯出一抹如常的微笑,镇静道:“殿下事务繁忙,我留在这里,恐会扰乱他的心神,徒增事端,就不在此久留了。”
卢进保道:“皇子妃明日再走,也是不迟的。”
阮笺云摇了摇头,道:“公公不必再劝了。”
她一面与卢进保拉扯,一边暗自聆听着殿里的动静。
若要走,需尽快。
等裴则毓发现自己来过,到那时,她恐怕就走不了了。
阮笺云本已做好了与他斡旋一番的准备,哪知卢进保闻言,却当真让开了身子。
再次躬身一礼后,便默默退下。
阮笺云一时怔住。
就这么轻易地放她走了?
但她眼下无暇揣测卢进保的心思,只想快些离开这里。
所幸乾清宫离宫外并不遥远,两人趁夜行走,总算赶在天彻底亮前到了宫门前。
经废太子逼宫一案后,宫中戒备越发森严,进出都需要出示令牌调令。
然而待阮笺云走到那守卫面前时,却没经排查,就被很轻易地放了行。
面对她疑惑的眼神,那守卫恭恭敬敬道:“卢公公事先吩咐过,如若皇子妃要出宫,只管放行就是了。”
居然是卢进保。
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阮笺云心底疑惑一闪而过,面上却不显现,低声道一句谢,便带着青霭匆匆出了宫。
朱红的宫门在她身后轰然合拢,发出了一道沉重的声响。
不知何时,雪已经停了。
天边泛着鱼肚白,云层低垂,边缘被勾勒上一层金红的光晕,如同帝王冕服上的绶带。
快要日出了。
宫城巍峨宏伟,迎着薄雾似的朝晖,向前投射出巨大的阴影,仿佛一座无形的牢笼,连空气都被阻碍地停止流动。
整个人被拢在阴影里,阮笺云身体微不可察地一颤。
她闭了闭眼,拉过青霭的手,朝着九皇子府的方向快步而去,背影似逃似奔。
第106章 梦醒原来,一切不过是黄粱一梦。……
丑时末,成帝终于睡下。
太医得裴则毓授意,特意在方子掺了安眠的药材,就是怕陛下因病痛缠身,难以入眠。
裴则毓熄了殿中的烛火,将乾清宫的殿门合上。
冬时日出得格外晚些,夜空此时仍如同被打翻了的砚台,黑得浓稠而纯粹,莫名令人觉出一种压抑。
今夜竟罕见地没有星子,连残月也隐在云后,吝啬自己的辉光。
他端着一盏灯烛,站在殿前,抬头静静望着天幕,眼底情绪不明。
片刻后,才收回目光,转而推开了东暖阁的门。
才走进去,忽觉一股熟悉的馨香在鼻尖萦绕。
是错觉吗?
裴则毓蹙起眉,再次深吸了一口气。
香气消失了。
他站在原地,借着手中摇曳的烛光,缓缓巡视着暖阁内部。
矮榻,案几,内室的拔步床,屏风……
一切都是他离开时的样子,显然并无人闯入,留下自己的痕迹。
手掌下冰冷的案面,仿佛一种无声的嘲笑。
那丝若有若无的馨香,竟当真是他的错觉。
裴则毓唇角微勾,为自己方才的念头感到好笑。
他怎会觉得是阮笺云来过呢?
那人此刻应在皇子府里,乖乖枕着沾染上他气息的寝被,陷入安宁的梦境。
想到那副场景,裴则毓眸中不由浮现出连自己也不曾察觉的柔软。
这些日子,他都在没日没夜地处理政务,偶有闲暇,也需要去恶补从前未能习得的帝王之策。
如今他的肩上,已经不只担着一座九皇子府了,更担着大梁的江山和天下万民。
自那日阮笺云离宫后,他们两人便再未见过面了。
有些想念,也是理所当然。
他敛去了神情,将外衫披上,端起灯烛准备离开。
推开门,一阵朔风迎面吹来,忽得觉出几分清寒。
目光落在前庭的地上,方才恍然。
原来是落雪了。
雪此时还未停,但显见地十分细小,夹杂着细细的雨丝,迎风掉在人的面上、额上,须臾便化为一片薄薄的水痕。
卢进保适时出现,无声地为他披上一件保暖的玄色大氅。
“明日还要上朝,殿下早些安歇吧。”
裴则毓淡道:“不必。”
“你看顾着陛下,若有不适,便立刻召太医来看诊。”
名为看顾,实则囚禁。
卢进保并无异议,垂首应是。
没有问裴则毓要去哪,也没有自作聪明地叫人跟着。
裴则毓不由多看他一眼。
把这样的聪明人放在身边,成帝从前夜里竟然也能安眠。
但他并无长久用人的打算,两人之间,也不过是合作关系,于是并未说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