唤来时良,便准备出去。
临行之前,忽得想起什么,转头问卢进保。
“今日可有人来过乾清宫?”
卢进保敛眉垂眼,恭敬道:“回殿下,并无。”
是意料之中的答案。裴则毓心底微微一哂,为自己师出无名的执着感到好笑。
于是不再言语,转身离开乾清宫。
积雪已经将地砖全然覆盖,踩在脚下时,会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细响。
绕过前面一道宫墙,一阵冷幽香忽得扑面而来。
裴则毓循着香气望去,在满地雪光的映射下,看清了香气的来源。
那是种在宫殿旁的一株腊梅。
初雪既至,宫里的梅花便也
一道开了。
裴则毓驻足看了片刻,忽而兴致大发,挑了一枝将开未开的,抬手折下。
又随意将那一枝上的斜枝修干净后,递给一旁的时良。
“待天亮了,给皇子妃送过去。”
方才见着那腊梅,他忽然想起,自己承诺过阮笺云,要陪她一道看京城初雪的。
但他如今诸事繁忙,实在脱不得身,便只能用这一枝寒梅暂为代替了。
也不知等她醒来,看到这枝花苞时,会是什么表情。
裴则毓眯了眯眼,唇角微微勾起。
但他可以肯定的是,看到花枝后,她一定会很想见到自己。
他这阵子的确冷落了阮笺云,但时局在前,让她稍微等一等,到底也无妨。
待日后尘埃落定,她便会理解自己的。
想到那人睁大眼睛,圆圆的眼瞳如同两枚黑珍珠,露出初醒的小动物般懵然的神情,裴则毓唇角笑意便越发扩大。
最后望了一眼那梅树,愉悦道:“走吧。”
转身间,厚重大氅拂过梅树枝干,震落了一身梅香。
他道:“去诏狱。”
有些隐患,不该继续留着了。
—
扶桑东升,天光大亮。
昨夜出来时并未撑伞,雪点纷纷扬扬落在斗篷上,此时随着日光逐渐覆过来,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化成了一个个圆圆的水渍。
青霭见状,心疼道:“夫人,我们快些回府去换件衣裳吧。”
冬日天寒,湿了衣衫,怕是要着凉的。
阮笺云自小身体便不十分康健,换季时风寒更是常事,因此青霭每逢天气转凉,都会比往常更加小心谨慎上数倍。
阮笺云恍若不觉,摇摇头:“不必。”
她轻声道:“你先回去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青霭哪能轻易答应,还想再劝,转头却见阮笺云已然垂下眼帘,不再言语。
心中顿时“咯噔”一声。
她跟了阮笺云许久,自然知晓,但凡自家姑娘露出这副神情,就说明心意已决,再无回旋的余地。
于是只得妥协。
离开时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只这一眼,便眼眶酸涩,几乎要落下泪来。
阮笺云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雪地里,即使裹着一层厚厚的斗篷,也看得出厚重衣料下的身形单薄如纸,泼墨似的鬓发掩去半张雪白侧脸,长睫低垂,令人看不清眼中情绪。
仿佛一只孤独的白鹤,只是站在那里,便让人通体寒冷,心生悲戚。
阮笺云静静站在原地,沉寂了一阵,才终于迈开脚步,向前走去。
她没有目的地,只是想再看看这京城的雪景。
马上便是帝京的新年,自去年春三月,她坐着马车,从宁州到此地来,已经过去了将近一岁光景。
雪景难得,即便从前承诺那个会陪她赏雪的人不在身侧,她也不想辜负这满城皑皑。
毕竟,这是她第一次来帝京,也会是最后一次了。
因着昨夜落雪,清晨又逢日出,化雪融冰,路途难通,街坊两旁也鲜少见到摊贩出来,竟是难得的宁静。
脚下积雪松软,人走上去时,会因重量而微微下陷,发出沙沙的轻响。
早在秋日便落尽的枯枝,此时因着白雪的装饰,仿佛萌蘖初生,雪作飞花,恰似玉树琼枝。
眼前满目苍银,朔风携寒,倒忽得叫阮笺云想起那一日的情景。
阮婧自尽的那日,她从容华宫出来,明明正是烈阳当头,酷暑难耐,可她却遍体生寒,如身着单衣站在雪地里。
似乎世间不会再有什么,比阴谋诡计更让人胆颤。
然而眼下她切身站在雪地里,方知那时自以为彻骨的寒冷,于今而言,不过微不足道。
她竟然还自不量力地去问了裴则毓,问他是否永远不会背叛、欺瞒自己。
裴则毓当时是怎么回答的,她已经记不清了。
但如今想来,似乎也不过是敷衍一二。
一声轻笑自唇边溢出。
久未经水的双唇又因北风不断吹拂而皲裂干涸,不复从前柔软,此时扬起唇角时,甚至能感到唇瓣上传来撕扯的疼痛。
恍惚有液体自干裂处漫出,阮笺云却恍若不觉。
路边带着孩童的妇人见了她这副样子,吓了一跳,赶忙捂住了自家孩儿的眼睛。
这女人生得倒是美,嘴角扬起,偏生一双眼却仿佛要哭出来似的,唇上渗血也不知擦拭一下,一瞧便是个神志不清的痴儿。
也不知是哪家的人,竟就放心叫这种疯子独自上街。
阮笺云不知自己在旁人眼中是何等诡异模样,却也已经无力在意了。
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雪地里,记忆如潮水,以无力抵抗之势,在脑中叫嚣着要将她吞没。
初见时,他用一杆桃花枝挑开了自己的盖头,红烛下眉目昳丽,似谪仙入红尘;
容华宫里,她受阮婧刁难,孤立无援之时,是他忽然出现,披着万丈金光,挡在了自己身前;
回门那日,徐氏斥她不懂礼数,他立刻出言驳斥,护她周全,予她体面。
后她从云雾山回来,高热卧床,他又从宫中派了太医亲来府医治;
斗茶宴,策马取护国寺雪水;花灯节,背她赏灯盏万千;赴相府,用朱红玛瑙替一环玉镯……
那人眉眼含笑,低头看她,桃花眼里水光潋滟,温声唤她“卿卿”。
原来,一切不过是黄粱一梦。
他对自己施予的所有温柔,所有美好,只是为了让阮玄放松警惕的手段罢了。
裴则毓早有预谋,步步为营,对她露出的每一个微笑、每一声呼唤,都经过了精心筹划,如同操纵傀儡的丝线,一分一厘,都只是为了让木偶如他所愿地起舞。
自己却天真地以为,这是两情相悦,是永结同心。
世间怎会有她这般可笑的人物,愚不可及,无可救药。
被虚假的情爱蒙蔽了双眼,轻而易举便交付了一颗真心。
将仇人的女儿玩弄在股掌之间,想必应当很愉悦吧?
雪光迎着晴阳,如一面盛满金光的镜,映入眼底,刺得人眼睛生疼。
可阮笺云却依旧睁着眼,仿佛自虐般,直视着满地雪色。
眼眶被烧得涩然,眼底却依旧干涸,连一丝泪意也无。
她忽然觉得很冷,只想蜷缩起身体,如同寻到母亲怀抱的婴孩,枕着温暖沉沉睡去。
帝京数月,不过是她做的一个梦。
仿佛一觉睡醒,她还是那个待在宁州,和外祖相依为命,无忧无虑的小姑娘。
不曾入京,不曾成亲,也不曾识人不清,错付真心。
脚下越发虚浮无力,似踩在云端,浑身都轻飘飘的。
眼看就要支撑不住,向前栽倒时,忽听耳畔响起一阵陌生的巨响。
“铿——”
空灵清越,绵远悠长。
是撞钟的声音。
眼珠木然地动了动,阮笺云似有所感般抬头望去。
只见眼前青阶曲折,雪泥红瓦,寥寥几个僧人在门前洒扫。
泥金门匾高悬于顶,上面金漆剥落,依稀能辨认出三个大字。
护国寺。
第107章 割舍刮骨之痛,不过须臾之间。
竟然不知不觉走到了城郊。
仅此一眼,阮笺云便转过身去,不欲停留。
她此时已经无力再接触与那人有关的一切事物了。
身后忽得传来一声呼唤,平静中透露着些许悠长。
“施主远道而来,不进来坐一坐吗?”
阮笺云脚步顿住。
她记得这声音。
是那日取完雪水后,送裴则毓出来的了无大师。
“阿弥陀佛,”见她仍不转身,了无双手合十,念了一声佛号,“施主既来了,不如进寺中吃一盏茶吧。”
“雪重路险,等冰雪消融,再前行也不迟。”
阮笺云闻言,抿了抿唇。
……
正殿禅香袅袅,分外幽静。
想是因为彻夜下雪,护国寺今日人影稀少,只有寥寥几个香客跪在佛前,虔诚敬拜。
阮笺云向来不信神佛,见此便垂下目光,不欲僭越佛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