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过正殿,便见前庭一颗古树苍天,树根虬结,枝干粗壮,树冠宽大如盖,上覆着一层白雪,似冬日里结成的花。
树下已经被沙弥清扫干净了,可还有细雪自冠顶簌簌而落,想是被方才的钟声震颤,这才掉了下来。
了无身着灰布粗衣,在前引她往厢房去。
厢房里烧了碳,暖融融的,虽不及皇子府的银丝碳无色无味,但对寻常百姓来说,已经足够用了。
阮笺云落座不久,便有小沙弥
进来,为她斟了一碗热茶。
“雪天气寒,施主用盏热茶,暖暖身子。”
阮笺云低声道:“多谢。”
那小沙弥微微一笑,道一声“施主不必多礼”,便端着木托盘下去了。
了无坐在她对面,闭眼捻动手中佛珠,静静等她将热茶服下。
护国寺的茶叶粗粝苦涩,远不及她寻常所用茶品的十分之一,但对此时的阮笺云而言,并不亚于一碗甘霖。
热茶滋润了皲裂的双唇,也暖和了几乎冻僵的身子。
过了一阵,她才终于缓过来。
目光落在角落里的炭炉上,阮笺云不经意问道:“请问师父,冬日里,寺中每一间厢房都会烧炭吗?”
了无睁开眼,道:“自然不是。”
“护国寺平日修缮维护,多倚靠往来香火,偶得皇室恩赐,也多散去接济京中乞儿,并无多余银钱铺张。”
寺中厢房数十间,若是每一间每日都烧炭取暖,恐怕也只有世家大族才承受得住了。
阮笺云淡淡应了一声,抬眼直直看向他。
“如此说来,师父今日是一直在等我了?”
了无闻言,不由失笑。
事实被戳穿,他眼里却并无惊讶,而是平静道:“施主果真敏锐。”
正因早知她会来,所以这件厢房才会提前烧好炭,以免人进来时仍同室外一般寒冷。
阮笺云垂下眼,指尖摩挲着温暖的盏壁。
“有什么话,师父不若直言吧。”
她如今被纷乱沉重的情绪压垮,心底疲惫不堪,已经无力再探究为何了无笃定自己今日会来此。
只想早早离去,不再与旧人旧事有何牵扯。
了无停下了手里捻动佛珠的动作,平静道:“贫僧今日冒昧请施主前来,是受故人所托,了却一桩心愿。”
“昔日洛家娘子怀有身孕时,也曾亲来护国寺,为腹中孩儿祈福。”
阮笺云闻言,猛地抬起眼。
了无静静看着她,道:“洛家娘子来上香时,恰逢当时住持有事,便由贫僧代为主持正殿。”
他那时不过五岁光景,见到进来的女子小腹隆起,便要去帮忙搀扶。
那女子见他才及人腰高,还想帮忙扶自己进来,“噗”地一声笑了出来。
进来之后,微微弯腰,摸了摸他光溜溜的脑袋:“小师父,多谢你呀。”
了无念了一个佛号,字正腔圆地回那女子:“施主不必多礼。”
扶着女子的侍女待他也十分和善,笑着问他:“小师父可知何处去上香?我家夫人初此礼佛,恐失了礼数,佛祖怪罪。”
了无便亲自引着她们到佛前,教那女子将铜钱放进功德箱,又取来三根香烛,递到她手中。
那女子看起来的确不需他搀扶,即便身怀六甲,从跪着的软垫上起来时也动作利落,丝毫没有寻常怀孕之人笨重。
她似是很喜欢了无,主动指着自己的肚子对他笑道:“我今日,就是为了她来的。”
了无点了点头,一本正经道:“施主若有寄望,可说与佛祖听,只要心意虔诚,定会有所庇护的。”
那女子闻言却是笑了笑,道:“我对她没什么寄望。”
她低头,轻轻抚摸着自己隆起的小腹,神情温柔。
“这个孩子,只要她平安、快乐,我便心满意足了。”
了无是个被丢在寺门前的弃婴,自小被在寺中养大,又因身负灵童之名,往来接待的多为达官贵人,其中不乏有高门大户的主母,来为腹中的孩儿祈福。
但她们所求,除了平安产子,便是让婴孩争气些,若是女儿,便生得貌美如花,娴静懂事;若是男儿,便要聪慧稳重,奋发进取。
如这女子一般并无所求的,了无也是头一次见。
但既来佛前,又怎会别无所求呢?
似是瞧出他眼中疑惑,那女子想了想,道:“若非要说一个寄望,或许也是有的。”
“如果可以,希望这孩子不要同我一般,是个眼里容不得沙的性子。”
“过刚易折,这样的性子,注定会吃很多苦头。”
了无早慧,闻言却似懂非懂。
于是他只双手合十,也为她腹中的孩儿默默祈祷。
春秋交替,眨眼过去,距今已是十八载岁月。
“我知施主今日会来,故而将令堂的话带到了。”
了无念了句佛号,语气有几分看穿一切的超脱:“施主不若放下执着,想必也能全了令堂的一桩心愿了。”
素白手指攥紧杯盏,用力至极,连指尖都泛着淡淡白色。
阮笺云淡声道:“若我不愿呢?”
了无似是早就猜到她会这么说,闻言微微一笑。
当时,他也曾鬼神差使,向那女子问出同样的问题。
“若她与你相像,是个执拗的人呢?”
那女子似是没想到他会这么问,面上惊讶的神情一瞬而过。
但她随即弯了弯眼睛,释然道:“那便让她从心吧。”
“如果从心,哪怕不快乐,也无妨。”
……
“令堂的话,我已代到。”
了无说完,便站起来,朝着她最后虔诚一礼,无声地退出厢房。
室内一时寂静。
炉子里的炭还在烧着,将整座厢房烘烤得温暖如春。
“啪嗒”。
一颗水珠顺着阮笺云侧颊滑落,掉在盏底,慢慢洇开,与深色的茶汤融为一体。
禅香若有似无,围绕在她身侧,仿佛女人温柔的手,轻轻拂过她的脸颊,为她拭去那一滴泪。
成帝的话忽然在耳畔响起。
“落得和她娘一个下场。”
这句话,仿佛一个咒语,骤然将她压抑已久的情绪冲垮,轰然坍塌。
阮笺云阖上眼,一双蝶翼般的睫羽浸在源源不断的水意里,沉重地再也颤不起来。
喉间哽咽,几乎无法呼吸。
阿娘,孩儿不孝,辜负了您的期望。
我也和您一样,容不下欺瞒,不容许背叛。
昔日,她是旁观之人,自然有心给楚有仪出主意,令她及时回头,不至无力悔改。
然而如今,自己已是局中人,却优柔寡断,再无法这般果断做出决定。
正确的道路,早已存在于她心中。
但割舍二字,如钝刀割肉,仅是心头假想,便足够牵扯出绵长拉丝的痛楚。
不断有水意自脸颊滑落,如同断了线的珠子,砸在裙摆上,一点点渗进布料,甚至连皮肤都察觉到滚烫的濡湿。
这种刎心般的痛楚,令阮笺云莫名感到一阵惶恐。
仿佛一种无名的毒,深深种进了她的骨髓。
除非刮骨疗伤,否则药石无医。
但也是在这真摧枯拉朽的痛苦中,阮笺云忽得感到一颗心平静了下来。
她其实早已做出了选择,不是吗?
刮骨之痛,不过须臾之间。
人生百年,她还有数十年的余生去疗愈这种伤痛。
正因她听从了阿娘的话,从心而为。
所以哪怕因此而痛苦,也无妨。
—
阮笺云离开前,往殿前的功德箱里投了一枚铜板。
那给她送热茶的小沙弥正巧撞见这幕,连忙喊她:“施主,您还没有上香。”
“不必了。”
阮笺云回头,冲着他轻轻一笑。
这一枚铜板,是她来还母亲的愿的。
那小沙弥无法,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走远。
雪开始化了。
日光如同一层薄纱,柔柔地覆盖在她身上。
雪地里,她身形单薄如纸,脊骨却笔直,似寒竹生长。
—
回到府时,已是暮色四合,夜云低垂。
青霭提着灯笼,正焦急地候在门口,此时远远瞧见她的身影,顿时欣喜地冲了过去。
“夫人,你可算回来了,可急死奴婢……”
声音在看到阮笺云湿红的双眼,以及脸上干涸的泪痕后,忽得戛然而止。
青霭讷讷地住了口,抿了抿唇,拿出锦帕,要为她拭去残泪。
阮笺云没有拒绝,借着青霭的手,让她为自己把脸擦拭干净。
事以密成,在目的达成之前,她不能让任何人瞧出
自己的异样。
于是轻轻捏了捏青霭的手,柔声道:“对不住,叫你担心了。”
又凑近她耳边,低声道:“回房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