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霭憋回眼底泪意,也红着眼,点了点头。
她将院子里伺候的下人遣散,待回房后,又立刻将门窗闭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阮笺云,瞧着紧张极了。
阮笺云见她这副严阵以待的模样,不由轻笑一声。
正想宽慰青霭两句,余光忽地映入一抹赤色。
转头看去,便见窗下矮榻的案几上,放着一只白瓷瘦颈的琉璃瓶。
琉璃瓶中,一枝梅花筋骨嶙峋,傲然而立。
“这是什么?”
阮笺云听见自己的声音无比僵硬。
青霭顺着她的眼神看过去,“哦”了一声。
“这是殿下特意遣人给您送来的腊梅。”
“据说,还是今岁宫中开的第一枝呢!”
第108章 准备“恐怕……难过年关。”……
“您要闻闻吗?”
青霭说着,便要捧着那琉璃瓶过来,送到她鼻下嗅闻。
阮笺云微微偏过头,平静道:“不必了。”
“梅花迎寒而绽,放在内室,反而温度太高,无福消受。”
“放到外面去吧。”
青霭觉得她说的有道理,便点了点头,将琉璃瓶抱了出去。
回来时,却见阮笺云不似往常倚在窗前矮榻上,而是独自坐在妆镜台前,敛眉沉思着什么。
不由想起方才人回来时满脸的泪痕,顿时心疼不已,朝她走近。
“夫人在想什么?”
阮笺云被她这一句唤回神,忽觉此情此景,像极了出嫁那日,青霭对镜给她描眉梳妆。
于是笑了笑,拉过青霭的手,让人挨着自己坐下。
“青霭……”
阮笺云唤她,声音轻得如同一片羽毛落地。
她这一声,叫青霭无端想起阮笺云儿时的一件事来。
阮笺云那时虽年幼,但美貌到底已初具雏形,走上街时,很是引人注目。
但她素来安静寡言,一些顽劣的孩童便故意捉弄她,想以此引起她的注意。
可惜阮笺云对他们的小把戏置之不理,即便受了欺负,也只是默默隐忍,从未向他们投去过一个眼神。
那帮劣童便愈发猖狂,换着法子轮番上阵,打定主意要让她屈服。
直至一次,闹得实在过分。
他们围成一圈,绕着阮笺云,说她平日不说话,其实是因为天生是个哑巴。
她的父母就是因为厌弃她是个哑巴,所以才将她丢下的。
又笑作一团,叫她“孤儿”。
青霭当时正巧去给阮笺云买东西,回来时只见到蹲在原地,把头埋进臂弯里,缩成一只蘑菇的阮笺云。
听到脚步声靠近,阮笺云抬起头看向她。
一双眼极红,却倔强地不肯落下泪来。
“青霭……”
她那时也是这样唤自己的,声音很轻,很轻,几乎堙没在空气中。
哪怕已经过去十年,青霭回忆起这件事时,心头也不可抑制地泛起疼痛。
她眼眶酸涩,应了一声。
“奴婢在呢。”
阮笺云听到这一声,忽然便安心了。
她笑了笑,沉静道:“我要和离。”
—
四个字落下,青霭握着她的手顿时一紧。
是意料之中的反应。
阮笺云定了定神,正想说自己心意已决,忽听青霭震声道:“好!”
她霍然站起身来,目光炯炯地盯着阮笺云:“姑娘,我们什么时候走?”
这么快便把称呼就换了?
阮笺云张了张口,忽觉得自己有些跟不上青霭的反应。
她的声音有些艰涩:“你……不劝劝我吗?”
这世道,纵然和离与休妻不同,但对女子名声到底也是有损的。
她甚至还未告诉青霭,自己受了欺瞒的实情。
裴则毓待她,除了并无真心,但到底也予了她体面。
世人眼中的好去处,她如此轻易地便甩手不要,若搁在旁人身上,定会一拍大腿,斥她糊涂的。
青霭奇怪道:“这有何可劝的?”
荣华富贵,不过过眼云烟,京城里规矩比路边的石子还多,她身为奴婢,上有主子护着,尚且待得不痛快,更不必说直接受规矩束缚的阮笺云了。
若非姑娘在此,她早便想一走了之了。
她道:“只要姑娘高兴,我就高兴。”
阮笺云闻言,喉间发紧。
“若我并不十分高兴呢?”
青霭看了她一眼,道:“若姑娘不高兴,那必然更非走不可了。”
“姑娘即使难过,也要做出的决定,说明定是再正确不过的了。”
如此,她还有什么好说的?
青霭说罢,便撸起袖子,开始翻看从前从宁州带来的箱奁,估摸着要带些什么回去了。
阮笺云怔怔看着她充满活力的背影,忽然哑然失笑。
心头似有千钧重物,一朝落地。
她招手,让青霭附耳过来。
“眼下先不急着走。”
如今成帝尚未崩逝,一切仍处于井然有序的状态里,她若贸然离开,定然很快就会被裴则毓发现。
他对自己并无情意,可阮笺云不敢笃定,他对自己会没有恨意。
要与不爱的女子虚与委蛇那样久,想必很难不会生厌吧。
若他打算等处置完阮玄后再对自己施予报复,也犹未可知。
如今成帝命不久矣,驾崩与否,不过裴则毓一念之间。
所以,她们离开的最好时机,就是先皇崩猝,新皇继位,新旧政权的交替之时。
届时,裴则毓诸事缠身,定然无暇顾及她的动向。
那也是阮笺云唯一的机会。
她低下声音,将自己的安排详细告知青霭。
青霭听着,一边点头,一边在心底默默记下。
—
一日之间,皇子妃淋雪出行,不甚感染风寒的消息就传遍了整座皇子府。
青霭也以此为由,将院中分布的大半人手都清了出去,对外便说皇子妃宽仁,不愿给阖府上下传过去病气。
阮笺云平素待下人的确宽厚,是以如此借口,倒也没人起疑。
至于染了风寒的皇子妃本人,这几日都只窝在房中,拨着算珠,一笔笔地算着这一岁来府中的每一笔帐。
幸好当初她自觉与裴则毓并不相熟,并未将两人的行用花销混在一处,如今分割起来,也省了许多麻烦。
她要与裴则毓两不相欠,清清白白地从这座皇子府里走出去。
这厢在算账,青霭那边便在收拾行囊。
她原本只带了几件两人的冬衣,算了算路程,又将几件轻便的春衫放进了箱奁,以及挽发用的钗环首饰,以及从宁州带来的一应事物。
至于其他无力带走的零碎,问过阮笺云后,便都留在了原位。
左右裴则毓登基后也会搬进宫中,府里这些东西,他若不喜,便直接让人扔出去好了。
待上下打点得差不多之后,阮笺云便去了一趟四公主府。
她要去求裴元斓办一件事。
彼时是一个下午,黄云漠漠,雪意昏昏。
裴元斓坐在榻上,听她说完,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脸上也掠过一丝惊诧。
她搁下茶盏,无言良久,方才问道:“你想好了?”
阮笺云垂下眼,轻“嗯”一声。
裴元斓见她眉目低垂,但眼神却平静如水,便知她决心已定,再无回旋余地。
于是不由长叹一口气,道:“你当真会给我找事做。”
阮笺云今日来,是想通过她,拿到一封与裴则毓的和离书。
并且还不能让裴则毓知晓。
若是寻常夫妻间和离,只需其中一方到官府取来文书,再等另一方署名按印便好。
但皇室宗亲,婚事向来由礼部拟定,岂能轻易作废。
大梁建朝百余年,向前数,皇室也只有一位女子是成功和离的,但她的丈夫也只是一个郡王,并非是当时的皇上所出。
皇家和离之艰难,可见一斑。
所以当初楚有仪才会
苦笑着摇头,说这并非易事。
但裴元斓清楚,阮笺云向来不愿欠人人情,如今求到自己眼前来,想必也是走投无路了。
按了按眉心,到底还是应了下来。
见她点头,阮笺云不由一怔,千言万语哽在喉头,最终也只能低低道一句:“多谢。”
裴元斓挥了挥手,示意她不必这么客气。
“离京之后,你要去哪?”
阮笺云道:“我想先回宁州,陪外祖待上一段时间。”
至于之后的去处,她还并未想好,只打算先把眼前这阵扛过去,再走一步算一步。
她自有筹谋,裴元斓便不再多说什么。
只是到底相处了也有大半年,看着眼前之人,不由得生出几分不舍。
“你一走,京城寂寥。”
没了阮笺云,她在这帝京待着也无甚趣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