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禁军脸色一白,不敢遮掩,立刻便将藏在背后的手伸了出来,摊开掌心。
来人见此,不由冷笑一声。
“长本事了,连这种事都敢在我眼皮子底下做。”
“自己去领二十军棍。”
军中戒律,私自收受贿赂者,如被发现,二十军棍起始,上不封顶。
那禁军头皮一麻,知道上峰到底还是宽仁了,低声应了声是,便忍气吞声地去领罚了。
阮笺云坐在车厢内,听着那脚步声越来越近,攥着裙摆的手也不由越攥越紧了。
“文书。”
来人冷声道,声音从车厢外传来时,被车壁阻拦得有几分模糊不清。
阮笺云耳尖一动,忽地觉得这声音听来十分熟悉。
她试探着掀起车帘,正巧和车外的人双眼对上。
那人不经意抬眼,见到是她,不由也怔住了。
“怎么是你?”
猜测被证实,阮笺云心下骤然一松,劫后余生的感觉顿时席卷了全身。
她真心实意地弯了弯眼睛,唤他道:“阿信。”
见她笑了,陆信原本冷厉的眉眼也不由得柔和下来,语气是与方才截然不同的温和。
“你要出城?”
阮笺云抿了抿唇,承认道:“是。”
“我没有文书。”
陆信闻言,有些疑惑地扬了扬眉。
但见阮笺云垂下眼,似是不愿多说,便回头看了一眼,道:“无妨,我带你出去。”
这里离城门还有段距离,阮笺云最大的忧患被解决,又见到许久不见的弟弟,心情松快,也生了些关心的心思。
“你怎么在这?你不是应当在骑兵营吗?”
听方才那禁军所言,似乎陆信便是他的上峰。
陆信简洁道:“救驾有功,陛下给我升官了。”
宣赏的圣旨被带到军营来时,简直围在他身旁羡煞一众兵士。
骑兵营虽待遇不错,可比起常驻京城的禁军,到底还是有上阵杀敌的风险,若是哪日外敌来患,离家千里不说,只怕有去无回,连尸骨都无法归乡。
这种脑袋别在裤腰上的营生,哪有禁军安稳?而且禁军的名头说出去,也比这几大营的兵痞子听起来亮堂许多。
可陆信心底却不是这么想的。
他自小便有杀敌报国的志向,当初愿意去骑兵营,也是因为可以上阵杀敌,建立功勋,从而封候拜将,正大光明迎娶他的心上人。
即便那人已然成亲,依旧此情难改。
但他见阮笺云是真心实意在为他高兴,便也没有说什么,只是笑了笑。
两人交流几句,便也到了城门前。
那些守卫见是陆信亲自护送的车架,便都十分有眼色地让开了叉戟。
陆信今日当值,不能离开值署太远,出了城门后又送了她一段,便也停住了脚步。
他深深看了阮笺云一眼,道:“保重。”
没问她去哪,也没问她何时回来。
阮笺云看着面前的青年,不觉一阵恍惚。
一别数日,他似乎长大了不少,眉宇之间不再是从前的年少轻狂,反倒多出了一股沉稳的意味。
于是笑了笑,轻声道:“你也是。”
陆信再次看了她一眼,不再说什么,转身离开。
阮笺云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城门后,才收回目光,对那车夫道:“走吧。”
晨雾熹微,头顶有金光落下,穿透浓白的雾层。
一轮红日隐在云后,随着天边喷薄的朝晖,将身后万丈高的城墙投射在地上,化为一座灰色倒影,宛如地下城池。
车轮碾过倒影,逐渐远去。
阮笺云撩开车帘,恰好一阵微风吹来,裹挟着新雪的气息,迎了她满面。
她深吸了一口气,肺腑间是如水般清冽。
雪开始化了。
帝京一岁,恍如欢梦一场,骤然惊醒,方知此刻为新生。
身后城墙的倒影越来越远,眼前是白茫茫的原野,旷远辽阔,无垠无际。
心脏越发蓬勃,在她胸腔内震颤,带着一丝从未有过的悸动。
她真的逃出来了。
自由,已在眼前。
第110章 弑君皇子妃失踪了
是夜。
疏星淡月,断云微度。
阒寂的宫闱内,惟乾清宫一隅,从殿中透出明明的光。
东暖阁内,烛火熏然,除却偶尔爆出的一声灯花脆响,再无其余动静。
一道如竹如玉的人影倒映在窗纸上,如同停滞的皮影画,叫人不禁放轻声音,唯恐惊动了天上人。
忽的,一道叩门声自门外响起,打破了满室静谧。
案前的人并未因此而惊扰,修竹般的手指波澜不惊地翻过一页奏折,方才淡声道:“进来。”
时良依言进来,朝着裴则毓恭敬一礼:“主子。”
“卢公公派人来,说是陛下恐怕……熬不过今夜。”
裴则毓垂着眼睑,闻言没什么情绪地应了一声。
“知道了。”
他起身披衣,轻抬下颌,示意时良将门打开。
父子一场,最后一程,总归还是要去送送的。
京城冬日多雪,然而除了那晚下了彻夜的初雪,时至今日,竟仍是未有雪意。
浓云低垂在天际,遮星蔽月,天如墨,夜深沉。
守在殿门前的宫人见裴则毓披衣前来,纷纷恭敬地将门打开,彼此间心照不宣地交换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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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清宫正殿灯火通明,亮如白昼,一丝黑夜的影子也无。
脚步声轻缓从容,在空旷的寝殿内响起。
卢进保正守在窗前,听到声音,回身朝着来人躬身行了一礼。
又对病榻上的成帝轻声道:“陛下,太子殿下来了。”
成帝躺在重重明黄帷幕后,脸色灰白,嘴唇发乌,眼下青黑浮肿,是显而易见的病入膏肓之像。
他此时已经对外界的感知犹为微弱了,即便听到了卢进保的话,也无法再做出什么反应,只能勉强从喉间发出浑浊的声音。
裴则毓行至榻前,居高临下地望着榻上气息微弱的老人,面容平静,无悲无喜。
半晌,方淡淡开口。
“陛下今日服药了吗?”
这句是对卢进保说的。
卢进保垂首答道:“回殿下,还不曾。”
病到这个地步,连吞咽都是一种奢望了,至于服不服药,不过是为全孝义的体面罢了。
裴则毓淡道:“端来吧,我亲自喂陛下服药。”
卢进保没说什么,转身低声吩咐小宫人将药羹呈上来。
自那一日成帝将原先的雪瓷碗盏摔碎后,宫人就在裴则毓的授意下将盛药的碗换成了纯金的,以银丝饰出其上祥云绕龙的纹样,寓意陛下龙体安康,长寿无灾。
然而此时被端在一双骨节分明、修长如玉的手上时,却怎么看怎么讽刺。
裴则毓轻轻搅动着碗中的药羹,似是怕那药汤过于灼热,甚至还将银匙置于唇边吹了吹。
卢进保早已有眼色地将成帝扶起,靠在背后层叠的软枕上,低声道:“陛下,殿下来喂您服药了。”
药汤清苦的气息渐近,反而将成帝混沌的神思搅得清醒了几分。
他缓缓半睁开眼,从模糊的视线里,认出了裴则毓的脸。
“……老九。”
垂在身侧的手指动了动,只是此刻却再也无力将碗盏打碎了。
裴则毓眼底情绪不明,听到成帝呼唤,也只是漠然应了一声:“陛下。”
成帝靠在枕上,缓了一阵,竟奇迹般地恢复了往常的样子。
龙榻上的老人须发皆白,病魔已然摧毁了他的身体,再不似从前那般天姿威严,精神矍铄。
然而此刻靠坐在那里,奇异地显现出一丝从前的影子来。
他看着裴则毓,缓缓道:“你恨朕。”
裴则毓面上并未有任何的异样,依旧是一副云淡风轻的神情。
“陛下多虑了。”
成帝闻言,仿佛骤然苍老了几十岁。
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方才道:“你杀了你二皇兄。”
裴则毓平静道:“逆臣裴则桓,趁陛下病危之际,逼宫谋反,欲行不轨,已于数日前在诏狱畏罪自裁。”
“自裁?”
仿佛听到什么笑话般,成帝闻言,竟是伏在床边大笑起来。
直至咳喘,才堪堪止住笑声。
再看向裴则毓时,眼里竟是赞誉的神色。
“不愧是朕的儿子,有手段。”
没想到,是这个他忽视了最多年的小儿子,到头来最像他。
“不过——”
他话锋一转,对裴则毓咧嘴一笑。
“皇位,你是坐不长久的。”
裴则毓闻言,眼角眉梢都未动分毫,宛如雪塑玉砌,只是静静地看着成帝。
成帝笑了笑,道:“你像你母亲,是个重情之人。”
混沌昏睡这么多日,光怪陆离的梦境里,成帝偶尔也会梦到那个卑微柔顺的小宫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