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然记不清那小宫女的面目,但她看向自己时,眼神里绵绵的情意,是藏不住的。
裴则毓终于动了。
他缓缓勾起唇角,落在成帝身上的目光似轻蔑,又似悲悯。
“你错了。”
“她是透过你,在看她的心上人。”
怎会有人自大至斯,又可笑至斯,哪怕临死前,都还在臆想被强迫的女子亦对他有情。
忽有一阵夜风拂进来,将床帏飘起,随风摇曳。
昏黄烛光里,卢进保静默地立在榻前,宛如一尊塑像,眉眼鼻唇都是刻度式的内敛。
成帝双眼骤然睁大,如同心电感应般,惊愕地看向跟在自己身边数十年的老太监。
“……是你?!”
得知自己被背叛时的情绪重新浮现在心头,成帝紧紧咬住后槽牙,额间青筋迸起,惊怒交加。
他颤抖着嘴唇,竟然一时说不出话来。
原来……他们已经在黑暗中蛰伏了如此之久。
他错了,论心计,论隐忍,眼前之人何止是与他相像,简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但……
成帝忽得咧开了嘴。
他脸色清灰,笑意却狰狞
他比裴则毓多活的这几十年,也不是白活的。
一只锋芒初露的雏隼,对上老谋深算的老鹰,就算再如何缜密应对,也难免会有疏漏之处。
“算算时间,那封信,应当快送到宁州了吧。”
宁州?
仿佛有感应般,听到这个字眼,裴则毓眼神骤然锐利起来。
成帝仿佛没看到他变换的神情,只是自顾自接着道:“外孙女成了皇后,如此喜讯,怎能不通知先生呢?”
“想必他老人家知道后,应当也会很是欣慰吧。”
久病无力之人倒在龙榻上,看向裴则毓时,眼里却闪烁着诡异的光。
“自己亲手教出的好学生,害死了他的女儿。”
“如今,他唯一的外孙女,也即将走上他女儿曾经历的道路。”
“你说,他知道之后,会是什么反应?”
话音落下,成帝顿时眼前一花。
下一瞬,颈间已经传来了一道令人惶恐的窒息感。
眼前的人再也维持不住面上的平静,眼神如淬了冰棱,是令人看了骨底发寒的森冷。
“咳咳,咳……”
成帝脸色涨红,死命地抠着牢牢掐在脖间的那只手,鼻翼急促地翕动着。
他一边咳,一边断续笑道:“你要…弑父……吗?”
若是先皇的遗体,颈间多了一道束缚的红痕,日后被有心之人发现,只怕裴则毓的帝位不会坐得很安稳。
这就是他身为一位君王,送给继承人的最后一份大礼。
成帝语气之中激将意味明显,裴则毓却并未受丝毫影响。
他手上力度越发收紧,垂眼看向成帝时,眼神如同在看一具尸体。
窒息带来的压迫感越发骇人,察觉到他力度并未松懈,成帝意识到他是认真的,眼神中终于也染上一丝恐惧。
他徒劳地张着口,似乎想要哀求。
然而下一瞬,一道清脆的骨骼断裂声响起。
“咔吧”。
未被说出的话语尽数被吞没在喉间,成帝睁着眼,身子一歪,软软地滑倒在明黄的锦被间。
裴则毓收回手,拿过一旁时良呈上的锦帕,漫不经心地擦了擦。
他转身离开,平静温润的声音在大殿内回响。
“陛下梦中窒息,救治不及,龙驭上宾。”
身后卢进保深深跪服在地,伴随着一众宫人山呼“恭送陛下”的嚎啕呜咽,撞响了后山的大钟。
钟声恢宏,深沉空灵。
—
裴则毓走回东暖阁时,膝下骤然一软,险些跌了一个踉跄。
“主子!”
时良一惊,立刻出手将他扶住。
“我没事,”裴则毓挥开他,眼底阴鸷再无法掩饰,一字一句道,“给我把那封信截下来。”
然而不知成帝生前何时将信件发出,只怕他们的人追上时,洛老太傅早便已经收到了。
时良咬了咬牙,仍是应了下来:“是。”
裴则毓闭一闭眼,道:“皇子妃呢,可在府中?”
知道人还待在他的府邸里,到底会让他的心安定一些。
时良一怔,道:“您忘了,皇子妃托人传信,说是要去护国寺为陛下祈福几日,眼下应当还在寺中。”
裴则毓闻言,哂笑一声。
倒是他忙忘了。
眼下人都死了,也就不必祈福了。
于是淡淡吩咐道:“明日一早,派人将皇子妃接进宫来。”
必须每日一睁眼就能见到她人,他才能安心。
时良领命,转身下去办了。
等暖阁里重新只剩下他自己,裴则毓面上终于松动,眉眼间流露出一丝疲倦。
因着批阅奏折,他已经很久
没有睡过一个长觉了。
今夜又疾风骤雨般经历这一遭事,他罕见地有些精力不济,倚在榻上,不知不觉竟昏沉过去。
然而才觉一阖眼,便被时良急声唤醒。
下属站在他面前,眼里是无法抑制的惶恐无措。
“回禀主子,皇子妃她……”
“她失踪了。”
第111章 决绝“情断义绝,生不复见。”……
话音落下,暖阁内空气刹那间一滞。
无形威压水一样缓缓铺展,令人忍不住腿脚发软,近乎窒息。
时良屏住呼吸,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垂眼盯着自己的脚尖,连大气都不敢出。
一道平静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失、踪?”
一字一句,仿佛含在舌尖上刻意咀嚼过,莫名生出一股唇齿生寒的意味。
东暖阁的窗棂关阖得严密,厚重帷幕将明净天光尽数遮去。
裴则毓置身于黑暗里,半倚着案几,面容晦暗不清。
他缓缓掀起眼皮,目光落在眼前垂着头的下属身上。
那道眼神如有实质,灼得时良一个激灵,顿时将头埋得更低,咬牙道:“是。”
“属下派人径直去了护国寺,然而了无大师却说,皇子妃已经走了。”
“属下们不信,便一间厢房一间厢房地搜过去……的确空无一人。”
“属下又想到,可能皇子妃已经祈福完回府了……但是派到府里的人手却说,皇子妃自去了护国寺后就再未回来过。”
“并且……据院中的下人说,皇子妃临行时,是带着行囊的。”
修长指骨一下一下地扣着桌案,手指的主人似乎颇有耐心,节奏不急不缓,甚至堪称从容。
可时良听着这声音,背后却忍不住冒出一层冷汗。
只有熟悉主子的人才知道,他愈是动怒之时,神情便愈发平静,动作与平常无异。
上一次他做出这个举动过后,阮婧翌日便被成帝撞见梦中呓语,透露了当初前相府夫人的真正死因。
是他施压,逼得阮玄不得不打乱原计划,提前了结束阮婧的进程。
如今,又再次做出这个举动……
就在他惴惴之际,裴则毓忽得开口了。
“备马。”
他起身走进屏风,然而静默了一阵,平静的声音才隔了一层锦屏传出来。
“回府。”
时良一怔,立刻领命:“是。”
他转身出门之后,屏风后的身影却诡异地没有动。
裴则毓垂眼,看着地上的一根纤长发丝。
那发丝藏得隐蔽,在屏风与地砖的夹缝间,若非他不经意瞥见,恐怕这辈子都无法发现。
身形终于一动,俯身将其捡了起来,置于掌间细看。
这根发丝墨黑而纤细,不是笔直如瀑,反而有些弯弯曲曲,似河流蜿蜒。
裴则毓记得这种形状。
他为阮笺云束发时,将她惯束的发髻解下来,满头浓墨青丝就是这样弯曲地垂在单薄的背上。
这根发丝的主人,已昭然若揭。
她是什么时候来的?
前日,前前日,还是……半月之前?
她藏在这屏风后,都听到了些什么?
初雪那晚,暖阁中熟悉的馨香,忽得重新萦绕在他鼻尖。
一声轻笑自唇边传来。
屏风后的人唇角虽是勾起的,但眼神却森冷寒凉,仿佛冰雪封塞的背景,带着深不可测的幽寂。
他该为她的机智抚掌赞叹吗?
看来这次“失踪”,是她的蓄谋已久了。
—
时良将绝影牵来,在门外候了一阵,才终于等到裴则毓出来。
正欲将马缰呈过去,却见一个苍老的身影自殿中缓缓迈出,挡在裴则毓身前,朝着他躬身一礼。
“殿下,先皇驾崩不久,宫中群龙无首,全仰仗您的指示,此时实不宜擅自离宫。”
裴则毓脚步停住。
“来人。”
他眼底没什么情绪地吩咐:“将卢进保押进慎刑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