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在殿门前的侍卫闻言,不约而同地愣住。
他们面面相觑,都在彼此的眼神中看到了不可置信,以及犹豫不决。
卢进保身为先皇的御前大太监,不仅掌管整个司礼监,在宫中也颇有威望,寻常侍卫见了,少不得得恭敬问一声好。
就算先皇病危期间,九殿下对他也是态度温和,礼遇有加。
怎么如今先皇刚一崩殂,便翻脸不认人了?
作为众人目光的焦点,卢进保却依旧安静地立在原地,敛眉垂眼,脊骨笔直,文雅谦恭。
侍卫们犹疑片刻,到底还是不敢忤逆未来新帝的命令,低声一句“得罪了”,便上前将他双手反剪在背后,形成一个压送的姿态。
卢进保全程极为配合,并无反抗,任由侍卫们施为。
直至离开,也未曾抬起眼。
裴则毓平静地收回目光,脚尖一点,便轻灵地翻身上马。
双腿一夹马肚,飞燕一般驶出宫城。
……
至九皇子府门口,下人们早已惶恐地站成一列,见他回来,纷纷跪倒在地,磕头求饶。
对皇子妃看管不严,得罪新帝,只怕小命难保。
裴则毓此刻无暇顾及这些人,径直穿过回廊,走进卧房院落。
他速度之快,甚至带动一阵微风,震落了廊下枝丫上覆的一层薄雪。
推开卧房的门,熟悉的馨香扑面而来。
然而房中的人离开太久,是以这清淡香气也并未维持多久,经风一吹,便化作薄薄一层云烟散了。
卧房中清清冷冷,妆镜台洁净空旷,屏风后衣衫稀少,就连榻前的书册也被带走了大半,只剩寥寥几本残卷零落。
她带给这房中的痕迹,也随着她的离去,一并消失了。
一切似乎都还原成了尚未成婚的模样。
舌尖抵住锐利犬齿,裴则毓缓缓扫视四周,几乎要笑出声来。
看样子,倒当真是一场缜密的筹谋。
窗棂上半段仍保持着支起的模样,有日光落在窗前的案几上,折射出一瞬灼眼的光芒。
余光映入什么物什,裴则毓转身,望见了案上的东西,眸光一闪。
他走近去,垂下眼,拾起了案几上的东西。
那是一杆瘦骨嶙峋的桃花枝。
不知是用了什么法子保存,那枝条上的骨朵仍如长在树上般形状完好,虽已被抽干了水分,但依旧稳稳地立在枝稍,不曾因人的触碰而掉落。
裴则毓看着这桃花枝,总觉得有几分眼熟。
但一时并未记起,于是搁在手边,复而看向了被压在花枝下的东西。
只这一眼,便仿佛定在原地。
案上放着一封黄纸,窄长矩形,不过人手掌大小。
上用墨笔书了三个大字,楷体庄严,筋骨遒劲。
和离书。
裴则毓也曾在大理寺当值过不短的时间,自然知道这是官府的公文字样,做不得假。
他死死盯着那一封黄纸,若是目光有温度,恐怕眼下那纸上已然被灼出一个洞了。
然而片刻后,却仓皇移开目光。
仿佛只要不看,不想,那张纸便不复存在一样。
他安静地站在案几前,心底说不上是怎样的一种情绪。
似愤怒,似迷茫,似无措……
然而最让他惊骇的,是内心深处,隐隐传来的恐慌。
珍宝已失,却兀自强撑着不肯承认。
不愿,亦不敢面对。
裴则毓用力闭一闭眼,将那股翻涌复杂的心情压下去。
待心绪平复,方才伸手,将那封书拿起。
翻开折页,是雅正楷体,清晰明辨。
然而在裴则毓眼中,那工整的字迹,却仿佛群蚁作乱,纠作一团,令人头脑晕眩,震得耳畔嗡嗡作响。
那样满的一张纸,他却独独看见了两句话。
二心不同,难归一意。
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最末的署名处,那人已签下了自己的姓名,甚至印了一枚鲜红的指印,似以血浇铸,触目惊心。
旁边的那一处是空着的,只要他签过名,按过印,薄薄一纸文书便能立刻生效。
目光缓缓旁移,望见了一张附在这封书中的信纸。
信纸雪白,带着淡淡清苦的香气,上面是与文书截然不同的秀美字迹,清瘦挺拔,如新竹初生,凌风而立。
这是她的字。
“此岁以来,一厢情愿,实为自误,负君深矣。”
“念及吾过,愧悔无地,负疚于心。”
“幸而悔之未晚,今悬崖勒马,及时止损,愿君宥之。”
“昔日陛下折桃以馈,而今岁寒之际,无所回赠,唯有归还旧物,以偿旧恩。”
“情断义绝,生不复见。”
最后八字,力透纸背。
足见写信之人当初落笔时,是何等的清醒果决。
平展信纸一点一点被攥紧,旋即发出不堪重负的脆响。
裴则毓垂下眼,连同和离书一起,将两张纸夹在指间,轻轻向两旁一扯——
“哗啦”一声,如裂帛之音。
那封印着官府红印的合理文书,和着雪白的信纸,立刻便化为了两半。
裴则毓面无表情,手中一叠,一扯,再继续一叠,一扯。
很快,碎纸屑自他指间纷扬而落,雪白飞舞间,恍若那晚初雪再临。
纸碎铺在地上,被他毫不留情踏过,似凌乱残雪。
打开门,却见时良立在门口,脸色有些难看。
“主子,”他恭敬道,“属下得到消息后,就立刻派人封锁了城门。”
“只是……晚了一步。”
这半日功夫,他的人快把京城掀了个底朝天,也未曾寻到那主仆二人半分踪迹。
还是九皇子府安插在禁军中的人送来了信,才得到了阮笺云的下落。
他垂下头,低声道:“皇子妃已经出城了。”
裴则毓闻言,冷笑一声。
心底反倒并不意外,如此敏锐迅速,是她的作风。
于是淡淡道:“继续找。”
时良领命:“是。”
然而领完命令,却并未立刻离去,反而继续待在原地,看着裴则毓,似欲言又止。
裴则毓眉间微微蹙起,已无多余耐心,冷声道:“说。”
时良得令,咬了咬牙,到底还是说出了口。
“禁军里传信的那个人,他说……”
“他说,看见陆都指挥使,是与皇子妃的车架一同离开的……”
裴则毓眸色骤然一暗。
第112章 重逢“晚上好,卿卿。”
话音落下,屋中一片死寂,久久没有声响。
连风也不敢惊扰,悄悄绕过卧房,吹动庭院中的枯枝。
就在这诡异的寂静中,两人身后传来“咣当”一声。
时良霎时惊悚抬眼,越过裴则毓,看见了卧房中的景象。
原来是一个小侍女一时胆颤,不慎踢翻了阮笺云放在榻前的矮柜。
矮柜翻倒,里面仅剩的几本书随之倾倒在地,内页大开。
小侍女见状,脸色瞬时血色尽失,绝望地跪在地上,不住磕头。
她身体抖若筛糠,刹那间,已经连遗言都想好了。
正浑身冰冷间,忽听身前传来一道淡淡的声音。
“下去吧。”
泪花还在眼眶里打转,小侍女闻言身形一顿,仍旧垂着头颅,一动不敢动,恍然以为是自己幻听了。
还是时良有眼色,立刻使了个眼色让人将她搀扶了下去。
心底松了一口气,万幸主子还未失去理智,依旧是从前那个不喜迁怒于人的性子。
裴则毓的目光却落在那堆翻开的书册上。
他缓缓走过去,俯下身,从中精准拾起了一页纸。
皇子府的信纸,向来是由统一上供的澄心堂纸,洁白如雪,细腻如茧,触手摸去,颇有一种温柔敦厚的感觉。
然而眼前的信纸,面上却浮着淡淡一层黄色,既像民间所生产出的杂质,也似放了许久,因岁月侵蚀的泛黄。
展开信纸,是完全陌生的字迹。
龙飞凤舞,潦草凌乱。
然而笔力遒劲,筋骨露锋,一眼便能看出是男子所书。
他的妻子,在书册里一直藏着一封男人的信件。
裴则毓一目十行,以自己都深觉讶异的耐性,将这封泛黄的书信草草看完。
目光触及末尾落笔的“陆信”二字时,闪烁一瞬。
这便是她所说的,情同姐弟。
是谁家阿弟,会在信中亲笔写下“他日若遂凌云志,金鞍白马娶卿回”?
她明知陆信的心意,却仍然将其珍藏于书中,是何意?又是在防备谁?
原来竟是他从中作梗,阻了这一对恩爱鸳鸯。
如今趁他松懈,便迫不及待地私奔了。
当真是,勇气可嘉。
裴则毓眼角眉梢如凝霜雪,再也无法维持惯常温和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