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眸色深沉近墨,眼底酝酿着一场隐着戾气的风暴。
那些之前被遗忘的细节,此时忽然无比清晰,在他的脑海中重现。
那一日,自己去诏狱时,例行询问狱卒有无人前来探监。
狱卒在他面前点头哈腰,连声说无。
不过最后却斜觑着他脸色,小心翼翼补充道:“不过,昨日有个楚氏女,曾来看望过废太子。”
楚氏当时还有小部分人未曾离京,仍然驻留在京中。
裴则毓每日事务繁忙,也并未有心留意楚有仪是否还没有走,但听那狱卒如此说,便并未放在心上,睨他一眼,权当放他一马。
他仍需在百官眼线面前,做出一副性情软弱怯懦,宽容大度的模样。
在狱中,裴则桓当着他的面饮下了那一杯鸩酒。
可血渍渗出唇角时,一双眼却紧盯着他,笑得阴狠而轻蔑,俨然一副看好戏的姿态。
他道:“你可知,阮笺云曾与我有旧情?”
裴则毓眉尖蹙起,从裴则桓口中说出她的名字,令他分外恶心。
于是命人在药效并未完全发作前,生生拔出了他的舌头。
卿卿与此人能有何旧情?无非是裴则桓心生觊觎,又暗自意淫,走火入魔。
在自己面前说这些,也不过是为了给他添堵罢了。
然而今日念及此事,心中忽得察觉出一丝不对。
那晚京城初雪,阮笺云当真只是来找他赏雪的吗?
她是否,是听谁说了什么?
“时良。”
身后的下属听到召令,立刻垂首应道:“属下在。”
“查。”
声音一字一顿,透着彻骨的寒意。
“裴则桓死的前一日,楚有仪可在京中。”
若她不在……
裴则毓眯了眯眼,齿间森冷,如有噬骨寒凉。
卿卿,那你可就背叛了我。
—
腊月二十九,朔风紧,雪花飘。
“姑娘,奴婢瞧这雪不小,恐怕今夜不会停呢。”
青霭撩起车帘,有些担忧地望着空中飘扬的雪粒。
阮笺云正神思恍惚,闻言回过神,应了一声:“是吗?”
她向窗里伸出一只手,沁凉的雪花落在指尖,顷刻间便融成一个小小的水洼。
雪果真不小,而且显见的越来越密了。
车夫原本在前方驾车,听到她们交谈,回身冲车内道:“两位姑娘若信得过,我倒是知道前面不远有一家客栈,可以在那里歇歇脚,等雪小了再继续走。”
车夫是青霭在府中小姐妹的亲戚,这两日观察下来,品性的确过关,是个老实的人。
阮笺云便承了这番好意:“那便多谢了。”
车夫听她答应,便调转马头,换了个方向驾车。
他所言不虚,又走了一阵,便见前方现出一个客栈的影子来。
在门前停下,车夫先去安顿马匹,两人便先进客栈瞧瞧。
小二是个热心肠的,见她们两个女子身形纤瘦,便上前麻利地接过行囊。
“客官几人?打尖还是住店?”
青霭脆生生道:“都要,两间厢房,我家姑娘同我住一间。”
那小二应了一声,便引着她们上楼置放行囊。
临关门前,还道:“两位客官若歇息好了,便可下来用晚膳了。”
阮笺云笑着谢过他。
因着怕身后有人追上来,这两日她们风餐露宿,此刻身下久违挨到床褥,顿时长舒一口气。
待身上筋骨松快些
了,方有空打量这里。
这客栈不大,似乎也只是为沿途行人歇脚所用。
厢房窄小,但摆下她与青霭两张床后,倒还有些余裕。
行至途中,能有个避雪的地方,她就已经很满足了。
两人瘫倒在床上,一时都有些懒洋洋的,不愿起来。
直到青霭的肚子发出了“咕噜噜”的响声,阮笺云才轻笑一声,起身拉她一道去楼下用晚膳。
她们来时,天色就已黯淡,如今更是昏黑了几分。
行至楼梯间时,才发现底下大堂颇为热闹。
堂中坐了三四桌人,看衣着打扮,应当都是路上的旅人,因着风雪将至,不得不暂歇脚步。
这两日路上尽是啃些干粮,青霭早饿得前胸贴后背,此时叮嘱她一声,便迫不及待地飞下楼去看有什么吃食。
阮笺云没她饿得这么狠,于是笑着落在后面,一边慢悠悠地下楼,一边漫不经心听着那些人谈天说地。
只是因着距离不近,便只能隐隐约约听见几个“京城”、“陛下”的字样。
原本轻松的心情顿时荡然无存,阮笺云垂下眼,挑了一桌离他们不远不近的位置,默不作声地听着。
成帝驾崩的消息,应当也陆陆续续传出来了吧。
说不定这些人里有从京城出来的,能得到消息,也不算什么新鲜事。
正欲起身去同青霭一道看看吃食,却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道:
“说起来,我出去之后,便听里面的人说帝京被封锁起来了,你们可知是为何?”
封锁?
阮笺云一颗心倏然揪紧。
她出来时,排查虽严密,却是因着陆信当值,一丝不苟的原因,并未听到有关封锁的消息。
京城骤然戒严,难不成是裴则毓的指示?
周围倾听的人被他这一发问勾起了好奇心,立刻便有人催促道:“别卖关子,快说。”
那人哼笑一声,才继续压低声音道:“我有兄弟在宫中当侍卫,听说,是奉了当今新帝的命令。”
似是怕听众不懂,还着重强调道:“是新帝,不是之前那个太子。”
“嗐,任他什么新帝旧帝,总归与我们这些平头百姓没有关系。”
讲得刚起劲就被人拆了台,那人不满地瞪了打岔的人一眼,才神秘道:“你们继续猜,为何登基的,不是之前那个太子?”
等赚足了好奇的目光,才得意道:“我那兄弟同我说,是因着从前的太子等不及先皇退位,便意图逼宫,谋夺帝位!”
“幸好咱们这位新帝英明,事先让军营的人埋伏好,杀了那废太子一个措手不及!”
有人闻言立刻道:“这事我知道!我有个旧友,是曾经救驾之人的下属。”
“那个救驾有功的,好像叫陆,陆什么来着?”
“陆信。”最初的那人接嘴道,然而此时却是露出一副不解的神色,摇了摇头道:
“可我出来时,却听说那陆都指挥使不知犯了何事,被新帝下狱了。”
阮笺云身形陡然一僵。
陆信?被下狱了?
她下意识站起身来,想去找那人问个清楚,然而不经意抬眼,却见窗外朗朗雪光之下,映出玄甲身影一闪而过。
门外小二正热情地朝内招呼着:“客官十二位,打尖!”
十二个。
如若她没有记错,裴则毓身边常跟着的亲兵,加上时良,一共为十二人。
玄甲,正是禁军的衣装。
一颗心刹那间如坠冰窟,阮笺云几乎被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她控制着自己不要露出破绽,无声地站起身,去寻青霭的身影。
然而寻遍一楼大堂,却未曾见到她人。
难不成是回楼上厢房了?
阮笺云抿住唇,轻捷而迅疾地上了楼,直奔尽头的两间厢房而去。
他们追上来了。
得快些告诉青霭,快些离开!
一把推开厢房的门,扫视一圈后,心却登时落入谷底。
房中空无一人。
惶然转身,却猝不及防撞进一个坚硬的胸膛。
有幽幽桃花香传来,似是沾染了外面的雪气,变得分外清冽寒凉。
阮笺云刹那间意识到了什么,瞳孔猛然一缩。
身体先于思想一步做出反应,她脊背僵直,寒意自骨底蔓延,将整个人冻在原地,动弹不得。
一声熟悉的轻笑自头顶传来。
“晚上好,卿卿。”
修长如玉的手指扣在她的下颌上,以一种轻柔但无可抵抗的力度,迫使她仰起脸,直视着眼前的人。
濯如春柳的公子站在她面前,眉目如画,一双眸子却黑得发紫。
浓墨一般的眼珠里,明明白白倒映出阮笺云血色尽失的脸。
第113章 哀求她好像……从未真正认识过裴则毓……
忽有一阵大风卷进窗中,掀起“呼”的一声,夹杂着雪花的凉意,落在她的头上,背上。
但身上轻微的凉意,终究不抵心底半分寒冷。
身前的人见到她这副神情,竟似是被愉悦到般,颇有兴致地挑了挑眉梢。
随即,低头向她逼近。
“数日不见,我很想念你。”
他语气缱绻,如爱侣低语呢喃,柔柔拢在她耳侧。
“你呢?”
有像他想念她一般,想念自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