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笺云眼睫颤了颤。
为什么,即便发生过那么多事,即便在她已经彻底撕破脸后,眼前这人还能语气如常,若无其事地对她说话?
她的愤怒,她的痛苦,于他而言,竟像看爱宠嗔怒,怜也爱也,却无足轻重。
自己在他眼中,到底是什么?
玩物,棋子,还是泄//欲的工具?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寒夜里响起,是从未有过的平静。
“你把陆信怎么样了?”
下颌倏然剧痛,他力度之大,仿佛要生生捏碎她的下颌骨。
数九寒天,阮笺云却痛得鼻尖生了一层细密的汗。
恐惧随痛楚伴生,渗进她全身上下每一个毛孔,如附骨之疽,挣无可挣。
裴则毓笑了。
他看着阮笺云,微微眯起眼睛。
多日未见,她对自己说的第一句话,居然是问另一个男人的下落。
看来之前是自己太纵着她了,才叫她以为,他当真是伪装出来的那般温柔脾性。
但脑中念头一转,忽而发觉,人到底是他惯出来的。
抓到了逃跑的猎物,他心情不错,愿意多给她一次机会。
于是温柔道:“你确定,要问我的是这个吗?”
她不是很爱自己吗,为何离开这么多日,如今见面了,却不曾关心过他?
他比之天下所有人都更疲惫,都更需要她的关怀。
她怎能在自己面前,关心除他以外的其他人呢?
温润的声音落进耳里,阮笺云忽然觉得有几分好笑。
他想让自己问些什么呢?
难道,是问他这些日子吃得好不好,睡得安不安慰,过得累不累吗?
简直荒唐到可笑。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大梁的未来新帝,哪怕稍微蹙一下眉头,便会有无数人趋之若鹜地扑上去关怀他。
又何须执拗地追着她一个罪臣之女,要一句不及于心的关怀呢。
阮笺云忽然觉得很累,很累。
于是她放弃了刻意忤逆裴则毓,而是轻声问他:
“你是想用我来报复阮玄吗?”
除此以外,她想不出他追上来的理由。
一个不得不娶的棋子,如今在功业建成之后识趣地离开,于他而言,难道不是最好的结局吗?
裴则毓似是没想到她会这么问,眼中显见地闪过一丝愕然。
但随即,却迅速转化为薄薄的怒意。
攫着阮笺云下颌的指尖越发用力,仿佛泄愤般,势必让她感受到愈发鲜明的痛楚。
她竟是这么想他的。
“卿卿,你不乖。”
这一层楼,是死寂的宁静。
唯有朔风茫茫,不断击打着陈旧的窗棂,将窗纸吹得哗啦作响,成了除他们两人以外唯一的声音。
尽力忽略下颌处的剧痛,阮笺云闭了闭眼,道:“对。”
她睁开眼,清凌的眼中布满血丝,直直望进裴则毓的眼里。
“如你所见,我的确不是你想要的那种听话、乖巧的人。”
“所以,放过我吧。”
又何必与她相看两厌,相互折磨呢?
一别两宽,互生欢喜。
和离书上亘古不变的结语,却是她的真心话。
裴则毓闻言,怒极反笑。
他一字一句:“不可能。”
斩钉截铁的三个字,如同一点火星落入石漆中,顷刻之间爆发出滔天巨焰。
阮笺云也不知从何处来的力气,双手猛地在他胸膛上一推,竟当真将自己挣出了裴则毓的怀抱。
她双眼猩红,修剪圆润的指甲深深嵌进掌心,带来无比尖锐的痛楚。
心中仿佛有一团火在燃烧,灼得五脏六腑生疼,连骨血里都滚烫着怒意。
“凭什么?”
她学着裴则毓的样子,一字一句地反问他。
“我们的亲事,本就是你和阮玄的一场交易,不是吗?”
在此之前,有谁过问过她的意见?
她草率地被塞进喜轿,草率地同陌生人拜堂成婚,草率地成了一座皇子府的女主人。
可笑她还以为,上苍待她不薄,盲婚哑嫁,亦有幸两心相印,白头偕老。
自以为握住了星星,殊不知攥在手心的,却是一块炙得皮肉绽裂的炭火。
“阮玄害死了你的母妃,可他也害死了我的母亲。”
“你难道以为,”她轻蔑地望着裴则毓,“折磨我,能让他
生出一丝一毫的不快吗?”
恐怕在阮玄心里,他永远只有阮筝云一个女儿。
至于她,不过是举棋不定时,最好用的那一颗马前卒罢了。
窗外北风呼啸,雪雨漫天。
裴则毓立在她面前,看着她怒火滔天,却兀自强撑的模样,忽地笑了一声。
比起方才那个冰冷苍白的阮笺云,他更喜欢眼前的这个。
会愤怒,会反抗,会竖起一身的反骨,对他露出最尖锐的一面。
虽然都是徒劳,但她愤怒的模样,无疑比之前生动许多,鲜活许多。
不再是僵硬的人偶,是站在他面前的,活生生的人。
久居冰雪的心,迫切地渴望着这样一股炽烈的热源,将他融化,将他温暖。
于是他恢复了往常温文雅致,如玉如竹的姿态,彬彬有礼地问她:“若我偏要呢?”
他即将是脚下这万顷疆土的主人,凡是他想得到的东西,必须被双手呈到面前来。
包括她。
哪怕她的心已不在他这里,可即便是把她锁起来,她也必须一直待在他身边。
直到他厌烦为止。
仿佛一拳打到棉花上,阮笺云面色一僵:“你……”
话未说完,忽觉颈间一痛。
下一瞬,眼前一黑,骤然失去了意识。
裴则毓从容地将人一把捞起,抱在臂间。
又腾出一只手,耐心地调整了下怀里人的姿势,让她的额头紧贴自己的颈窝。
阮笺云的手垂在身侧,随着走动的幅度,不经意擦过他的手背。
是令人心惊的冰凉。
裴则毓不由蹙眉,停下脚步。
他改换为单手抱起阮笺云,另一只手解下身上的大氅,单手抖开,盖在阮笺云的身上,将她纤瘦的身体整个裹住。
至此,方才继续往前走着。
堂屋门外,十二个身着玄甲的禁军早已将客栈围得水泄不通。
时良站在最前面,看见裴则毓身着单衣,抱着以他大氅为被的人出来,立刻上前,要将自己的衣裳披到裴则毓身上:“主……”
裴则毓无声地在唇前竖起一根手指,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方才他第一眼就注意到了,阮笺云眼下乌青明显,想必这几日都不曾安眠。
料定怀中人醒来,定不会善罢甘休,所以趁着这会尚未闹起来,还是让她好好歇息的好。
就算要与他吵架,也要补足精神,才吵得赢。
目光环视周遭,淡声道:“她的侍女呢?”
时良恭敬道:“人无大碍,正在另一辆马车中昏睡。”
裴则毓颔首,微微弯腰,抱着人进了马车。
从前九皇子府的车架已经足够宽敞,容纳三四个人都绰绰有余。
而如今宫里的车架,却是不可同日而语的恢宏。
马车内除了足够供人躺下的空间之外,还多置了一方矮矮的案几,几上摆着一只博山炉,一抹袅娜白烟自炉嘴中缓缓升起,如云如雾。
裴则毓倚着车壁,将人摆成了枕在他怀里安睡的模样。
睡着的阮笺云比醒时乖巧的多,浓长眼睫柔顺地搭在眼底,颊色雪白,墨发如云,铺在单薄的肩背上,遮去了大半身形。
裴则毓垂眼,指尖轻轻拨弄着她蝶翼般的睫羽,眼底晦暗不明。
马车内阒寂无声,一时只能听到车厢外轮轴碾过碎石的辘辘声。
半晌,方响起一道轻哑的叹息。
“小没良心的。”
他抛下满朝臣子,满室政务,不眠不休地找了她两日,才终于将人堵在了客栈里。
只恨一时疏忽,竟让她去见了不该见的人,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
可她对自己,竟一丝信任也无。
为何不肯亲口问问他,听一听从他口中说出的话?
他有自信,会编出一个完完整整,圆圆满满的谎言给她,定不会让她半分生疑。
指尖微动,顺着她侧颊的弧度,从浓密的眼睫,顺着到了柔软的颊肉上。
微微用力,向下一按——
移开指尖,便见方才雪白细腻的颊肉之上,赫然多出了一个圆圆的红印。
她太白了,皮肤又太薄,稍稍使力,便很容易留下这样的印子。
方才被他掐着的下颌上,此时已然多出了青紫的指痕,与旁边雪白的肌肤对比,即便是在昏暗的车厢内,也甚是分明。
裴则毓垂眸看着那印记,忽然有些自嘲地勾了勾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