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错了。
原来不乖的卿卿,他也喜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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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识自混沌中逐渐清醒。
阮笺云下意识蹙着眉尖,缓缓睁开眼。
触目是一片昏暗的墨色,垂落的帷幔柔软如水,顺从地逶迤在地上,仿佛四面牢笼,将她困在正中。
身下是柔软的床褥,细细嗅去,还有着熟悉的桃花香息。
失去意识前的记忆涌入脑海,阮笺云骤然清醒过来,顷刻间背上便生了一层薄汗。
她一把挥开面前重重叠叠的帷幕,顾不得脚上只踩了一双单薄罗袜,便要从房中走出去
一道惊呼忽然在她耳畔响起,随即一个陌生的侍女快步走出来,要扶着她躺回床上。
“娘娘仔细地凉,您要什么,奴婢为您去拿……”
阮笺云瞳孔一缩,立刻攥住那侍女的手,哑声问她:“你唤我什么?”
她攥得太紧,那侍女被她如此疾言厉色地质问,吓得险些哭出来,跪在地上一个劲地磕头:“奴婢再也不敢了,奴婢再也不敢了……”
今日太子殿下亲自将人抱了回来,还特意嘱咐了人要仔细盯着。
言语之间,眼神竟是一刻也不曾离开,眼中的柔情仿佛要化为实质。
能得太子如此上心,此女日后的恩宠之盛,足以料想。
是以她才存了讨巧的心思,嘴甜地唤声“娘娘”,将来才好在新主子面前混个脸熟,说不定日后,能当上阖宫的大丫头呢!
不想弄巧成拙,一来就触了眼前这女子的霉头。
她哭得凄惨,惊得阮笺云眉心一跳,立刻伸手将人扶起来:“快起来,我没有怪你。”
那侍女被她亲手搀扶,十分受宠若惊地攀着她的手臂起来,立在一旁,诺诺不敢言。
阮笺云环视四周,是完全陌生的陈设装饰,令她搜遍记忆也找不到出处。
久睡初醒的钝痛不断侵袭着灵台,她用力闭一闭眼,试图忽略这股存在感强烈的头疼。
“……这是何处?”
那侍女闻言小心翼翼地看了她一眼,才怯生生道:“回……姑娘,这儿是东宫。”
东宫。
阮笺云恍然,是了。
成帝才刚刚驾崩,诸事仓促,裴则毓还并未登基,所以眼下仍是太子之身,赐居东宫。
因着她方才那一句质问,那侍女站在旁边,身子微微发抖,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阮笺云这才注意到身旁站着的人,心知是自己吓到了人家。
心下不免有些愧疚,便拉了她的手,放柔声音问道:“之前是我忘了问,你叫什么名字?”
那侍女垂着眼睛,小声答道:“奴婢名叫莲心,是从前就在东宫伺候的。”
“莲心,”阮笺云重复了一遍,点点头,“你就像方才那样,唤我‘姑娘’吧。”
莲心最初那一唤,简直惊得人毛骨悚然。
她这辈子也没想过,自己会有
被称“娘娘”的一日。
“我有一侍女,名唤青霭,你可曾见过?”
她语气柔和,渐渐地叫莲心也放下了戒备,闻言仔细回想了一下,摇了摇头。
阮笺云的心骤然跌到谷底。
她抿了抿唇,正欲再问,忽听殿外传来一阵嘈杂。
循声望去,只见珠帘影影绰绰间,一众宫人似是拜服在地,礼见来人。
下一瞬,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将珠帘掀起。
颀长修挺的身影随即踱了进来。
望见阮笺云一只踩在地上,来不及收回的脚,那人蹙了蹙眉,声音温润,语气却是责备的:“为何不穿鞋?”
随意挥了挥手,便让莲心退下去了。
空旷的殿内霎时只剩下他们二人。
阮笺云迎着他目光,喉间干涸燥热,连带着嗓音也有些嘶哑。
“……青霭在哪?”
裴则毓恍若未闻,只是径自朝她走过来,俯身握住她纤细冰凉的脚踝,重新塞回了锦被中,又给她掖了掖被角,确保被中不会漏风。
等做完这一切,才温和道:“放心,她没事。”
“你乖一点,我就让你与她见面,嗯?”
玉色指尖轻轻夹着她颊上软肉,似是想要亲昵地捏一捏。
胃里没来由地泛起一股恶心,阮笺云眼也不眨,一把打开他的手,发出清脆的“啪”的一声。
眼前的人收了笑意,居高临下地站在榻前,面无表情地望着她。
不笑的裴则毓,与笑起来的样子,着实是天差地别。
大梁尚玄,他既身为东宫太子,便穿了一身玄色绣银暗纹的锦袍,腰间用一根墨玉带收束,更显仪容矜贵,气度灼人。
从前裴则毓惯穿浅些的素色,如缴玉,如茶白,与他温润的外表相得益彰,衬得整个人如云上公子,世外谪仙,分毫不染尘埃。
然而如今一穿玄色,方觉出他其实生了一副极锐利出色的容貌,墨黑的衣袍将通身野心曝于朗朗日光之下,暴露无遗。
如临深渊,如覆薄冰,深沉而危险。
阮笺云怔怔看着眼前的人,忽然觉得无比陌生。
她好像……从未真正认识过裴则毓。
思绪尚未回笼,便觉下颌一凉,一只大手骤然掐在她下颌上,迫使她仰起头。
裴则毓垂眼看着她,眼底没什么情绪。
“卿卿,”他低声唤她,“从前是我太惯着你。”
阮笺云不明所以,却见他忽地松开手,抚掌朝着殿外拍了拍。
随即两个身着玄甲的禁军走进殿中,手里还拖着一个血迹斑斑的人。
阮笺云望着那个被拖在地上的人,忽觉得这身影有几分面熟。
不待她仔细看去,其中一个禁军便抓着那人的头发,往后一拽,迫使他完整地露出隐在花白乱发下的脸。
看清那人面容的刹那,阮笺云手脚一瞬冰凉。
她面色惨白,目不转睛地盯着被扔在地上,双眼紧闭,仿佛气息全无的人。
——那是卢进保。
裴则毓的手重新回到了她的颊侧,然而这一次,却仿佛十分珍视地托着,如同情人间的爱抚。
“卿卿,我很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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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你是怎么说服他,让他替你掩饰来过的事的?”
他说,掩饰。
阮笺云僵硬地抬起头,木然地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
初雪那夜,她去而复返,还在庆幸裴则毓事务繁忙,并未起疑。
不想,却是有人在暗中替她掩饰了痕迹。
如今得知真相,震骇之外,疑惑陡生。
可两人素来并无交情,卢进保又为何要这么做?
裴则毓目光沉沉,仔细地检查着她面上的神情。
见她眼底惊色不似作伪,便冷笑一声,回头冲着两个禁军道:“将他泼醒。”
禁军领命,转眼从井中取上来一桶水,眼看就要朝卢进保兜头浇下!
数九寒天,细雪未停,井中的水藏在厚重冰层之下,若落在人身上,会是冻彻骨底的寒冷。
阮笺云呼吸一窒,立刻攀住他的手臂道:“不要!”
卢进保已年迈,又受了酷刑,如此一桶冷水浇下,只怕身体经受不住。
裴则毓闻言,缓缓转过头来,垂眸睨着她苍白的面容。
一双远山细眉微微蹙起,清凌的眼里覆了薄薄一层水光,连呼吸都是急促的。
明明攀在他身上的指尖都在发抖,却仍是固执地与自己对视着。
他忽然微微一笑,道:“好啊。”
扶住她纤细腰身,往前轻轻一推:
“那卿卿就自去问问他,为何叛主欺上?”
两个禁军十分有眼色,立刻便提着人到她榻前来。
阮笺云嘴唇颤抖,几乎不敢直视面前苍白清瘦的老人。
卢进保不知何时已悠悠转醒,一双苍老的眼睛平静地望着她。
他声音嘶哑微弱,先于阮笺云一步开口。
“多谢皇子妃,提醒老奴雪天添衣。”
他自幼失怙,一直是由宫里的老太监抚养长大,数十年来,见惯人情冷暖,得势时锦上添花,烈火烹油;失势时落井下石,孤立无援,宫中众人,不外如是。
唯有那个人,与眼前的阮笺云,曾是真心实意地关怀过他。
他日日侍候君侧,知晓先皇固然面目可憎,可待在那人的儿子、如今的新帝身边,又怎会是一个好的归宿?
那人死后,他曾无数次地在夜里回想。
若是那日,自己帮了她,那人是否就能逃出这座吃人不吐骨头的皇城,改变香消玉殒的命运?
眼前的阮笺云,正是与那年的她相仿的年纪。
一双惊惶的眼望向自己时,蓦然与记忆里那人的眼睛,寸寸重合。
若是今日,自己帮了阮笺云,她是否能不与那人一样,困在这深宫里,蹉跎一生?
这一桩夙愿,已然在他心底盘踞了许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