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回宁州这些年,一直都是孤身一人,又拒了不知多少个儿郎,私下不是没有闲话的。
总有那好事之人,暗自揣测传播,说她是去京城做了高门外室,后来被主母发现,这才没脸地灰溜溜回家的。
一次被青霭听到,气得撸起袖子要去找那人干架,还是被她拦住了。
阮笺云本人倒是无所谓这些闲言碎语,名声于她,不过可有可无的添头,乡里日复一日劳作枯燥,总得找个人来嚼舌根子,恰好她从繁华的京城回这小地方来,是个最引人遐思的靶子。
流言总归没有影响到她的生活,阮笺云便懒于处理这些。
她知晓那些人的脾性,若不去搭理,他们自讨没趣,慢慢便会冷下来的,若气冲冲地去找他们理论,反倒还给了他们劲头,会说得更起劲。
想来陆信也是听到了这些,才特意跑来,紧张兮兮地怕她听到。
阮笺云心下一暖,仰头看他:“今晚青霭亲自掌勺,做香油笋子鸡,你给陆叔陆婶带回去些吧。”
陆信自然无不应可。
他要去取笋子鸡,于是便顺路送阮笺云回家。
然而走到平日归家常经的一条道时,却停住了脚步,硬要她走另一条稍费些时间的路。
阮笺云心下奇怪,问他缘由,却见这人支支吾吾,就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于是断然拒了,仍选原先那条道走。
今晚本就耽误了些,她明日的功课还没准备,若是再拖了时辰,恐怕变得挑灯夜读了。
陆信无奈,只得陪她一起走。
路过茶舍时,阮笺云忽然忆起家中茶叶所剩无多,于是便准备顺路过去买些。
不想却被陆信拦住,催她快走。
如此行径,实在反常。
阮笺云微微蹙眉,正欲问明白缘由,却听茶舍一楼大堂,惊堂木一拍,传出了说书人抑扬顿挫的声音:
“诸位可知,天下最尊贵的那把椅子,如今可已易主了?”
阮笺云脚步不由顿住。
堂中众人闻言皆惊,纷纷催着他往下讲。
那说书人得意地清了清嗓子,接着道:“先前那位啊,可是主动退位的!”
“诸位猜,那继位的是何人?”
听书的众人被他这吊起胃口,又骂又叫,让他顺畅地讲下去。
阮笺云却重新向前迈出脚步,朝着陆信笑了笑:“走吧。”
原来今日他极尽阻拦,就是怕自己会听到再有关那人的事。
陆信没想到她会是这般平静的反应,一时怔了怔。
反应过来后,又快步追上她。
“什么时候知道的?”阮笺云问他,语气轻松,仿若闲聊。
陆信心知她指的是方才堂上那说书人所讲之事,抿了抿唇,如实道:“今日晌午。”
他从前在骑兵营有一个兄弟,那人家就在宁州附近的乡县,如今归乡探亲,路过宁州,他便去接待了一下,这才从那人口中得知了皇位易主的消息。
这事从发生到经他知晓,已经近两月了。
此事闹得满朝风雨,天下皆惊,想必很快便会传到宁州来。
他怕阮笺云听到有关那人的事,触及陈伤,这才匆匆赶来,便是想极力避免这种情况发生。
不承想,阮笺云反应竟如此平淡。
阮笺云便笑了,问他:“你就是因为此事,才特地来堵我的?”
陆信动作顿了顿,沉默地颔首。
阮笺云当初并未与他说明在宫中的事,但他能想象到,定是发生了什么,才迫得她宁愿假死,也要逃出宫闱。
但在有关她的事上,陆信一向小心谨慎。
焦心之下,便出了点纰漏,让她察觉到了。
他微微垂着头,默然盯着脚下的道路,一言不发。
阮笺云微微偏头,见他一副颇
为沮丧的模样,不由失笑。
于是温声道:“多谢你,阿信。”
这孩子定是在自责,没有瞒住这件事,叫她知晓了。
她想了想,接着道:“你不必担心我,我没有事。”
宁州淳朴恬淡的生活,已经慢慢将她从那个噩梦中拉了出来。
白日,有一群孩子们围在身边,叽叽喳喳地缠着她问问题,像一群活泼的鸟雀。
傍晚,邻家善良的叔婶们会送来自家酿的清酒,腌的梅子,或者新鲜的野菜野果。
这些人,都是鲜活的,充满生气的。
生活在这里,让她感到分外安定,舒心。
就连午夜梦回,她也逐渐不再梦到外祖滴血的双眼,而是儿时在这处宅子里,那些温馨快乐的回忆。
那些痛苦,仇恨,悔愧,都被她一并留在了京城。
她已经能够走出来了。
如今站在陆信面前的,是一个重获新生的阮笺云。
所以,旧人旧事,无法再挂碍她分毫。
陆信望见她平静澄净的眼神,不由一怔。
随即,慢慢地露出一丝笑意。
“好。”
只是这笑意里,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涩。
是他多心了。
眼前的人,从来都不需要他的保护,亦从未想过要倚靠他。
他敛下眉眼,拣了些别的事讲与她听。
“我娘上山捡了些野果回来,让我明日拿给你一些。”
阮笺云笑着应好。
“桐花巷的陈宅好像卖出去了,听人说,有新户不久便要搬进来。”
“马上要立夏,你想不想吃莲子?我去荷塘里摘些。”
“……”
阮笺云含笑听他讲这些家长里短的杂事,慢慢应着走远。
夕阳西下,将两道并行的影子拖得很长,很长。
—
“你说何宅?”那牙郎一听,立刻警惕起来,连连摇头,“不成不成,那宅子可有主了。”
他上下打量着眼前的男子,只见此人衣着虽简朴,但面如琼枝玉树,难掩通身矜贵之气,足见是个家底殷实的。
再看他牵着的那个女娃,也是粉雕玉琢,生得跟个瓷娃娃一般,便知其定是养尊处优长大的。
眼珠一转,便知该给他们介绍哪处房宅了。
“桐花巷子有一处宅院,宅主人的儿子在京城做官,去岁便随着儿子一道迁去京城了。这宅子坐北朝南,是咱宁州难得的五进大宅,有院落三座,左右厢房数十间,您若往来宴客,都是顶顶气派的!”
“除此之外,这宅子还有一个妙处——穿过两条街,便是明德书孰,瞧令爱的年纪,也是时候开蒙了,公子若不聘请先生单独教授,让令爱去那学堂里,也是极为方便的。”
“而且……”那牙郎左右看看无人,凑近面前的公子,低声道,“那学堂里的女夫子,瞧着和公子年纪相仿,是个顶温柔的美人哩!”
一面说着,一面朝他挤眉弄眼。
这公子瞧着年轻的紧,又带着个女儿,想必是夫人早逝,可说到底女大避父,家里总归还是要有个女主人操持才行得通。
况且,男人嘛,哪有不好色的,加上“美人”的砝码,他自信能让眼前这个公子动心!
裴则毓正在思量他方才介绍的条件,裴琢生性好动,平日便爱四处跑跳,宅子大了才活动得开;他确实原想请个先生来家里教授她,但将女儿放进书孰里,和年龄相仿的孩子一道活动,想来应当会对她的成长更好些……
是以便没听清那牙郎的后面一句,只以为他在说些别的利处。
“甚好。”微微颔首,随即侧头,唤了一声“时良”。
时良立刻上前,将原先数好的银子递给那牙郎。
牙郎没想这么大一笔生意,面前这公子竟连眼也不眨便拍了板,掂了掂手中沉甸甸的银两,一时笑得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
“哎!小人便说此宅与公子有缘!”
当即命身边的伙计取来房契文书,配以朱砂印泥和笔墨,教着签了红契,画押为信后,便立刻交了宅子的铜钥匙。
“公子明日便可着人去洒扫了,小人看了黄历,三日后是个移徙吉日,届时咱牙行送上您镇宅四宝,这乔迁之礼便成了!”
“多谢,”裴则毓温和道,又状似不经意提起,“那何宅,离此宅相距几何?”
牙郎嘿嘿一笑:“不远,不远,大概三条街的功夫便也到了!”
“好。”裴则毓颔首,让时良将铜钥匙拿上,转身出了牙行。
待这一行人出了牙行后,牙郎面上的笑才垮了下来,抹去额上一层薄汗。
他旁边那伙计憋到现在,也忍不住发问:“师父,这人是什么来头啊,怎么张口便要何老夫子那处宅子?”
那何宅的风水、面积分明都算不上出色,怎么就这么着人惦记?
牙郎心底也正有同样的疑惑:“莫不是何老夫子家的亲眷?听说老人家去了,便紧赶慢赶来讨那宅院的好处了。”
正是有此怀疑,适才他才一口回绝了那位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