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州多少户人口,谁家敢打着包票说自家子侄没有在何老夫子那书孰里读过书?受了人家恩惠,这会子见他家只剩下一个孤零零的女郎,若不帮衬一二,只怕日后自己都良心难安。
但如此说完,想起方才那公子的谈吐打扮,也不似这般的人,又摇摇头,瞪那伙计一眼:“去!你这猴子皮痒了,连大主顾的心思也敢打听!”
伙计吐了吐舌头,不敢再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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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牙行,一行人便暂且先回了客栈。
“殿……”时良舌头打结,立刻改口道,“公子,可用属下去官衙打听打听那何宅如今是何人所居?”
不管是什么人,听到裴则毓的身份后,只怕都会连夜打点行囊搬出来。
“何必做那仗势欺人的事。”裴则毓淡淡道。
自己来她的家乡,是为怀念故人,而不是为将这儿搅得天翻地覆,当个恶霸的。
“明日你派人将那宅子打扫干净了,将缺的家什都补齐,银钱便从我账里支。”
吩咐完时良,又俯身将裴琢抱起来,温柔道:“我们玉儿想去书孰吗?”
“想!”裴琢早在方才听那牙郎介绍时便蠢蠢欲动,此时听裴则毓如此问,立刻连连点头。
她自幼长在皇宫里,还从未长久与年龄相仿的孩子共处过。
倒是有世家想把自家女儿送进宫中给她作伴读,但却被爹爹推拒了。
“舍得把这么小的孩子送进来,可见是个利禄心重的。”
她记得当时,爹爹是这么同姑母说的。
是以从前那些日子,她只能同身边的宫人玩耍,但她们偏又顾忌着自己的身份,连玩也不敢失了恭敬,事事小心翼翼,可把她给憋坏了!
裴则毓看见女儿激动得小脸都红了,轻笑一声。
“等我们搬进新家了,便让你时叔送你去。”
裴琢不依,道:“我要爹爹送!”
“好。”
裴则毓对她向来无有不应,颔首道:“那爹爹便亲自领我家玉儿去上学。”
第124章 期盼她们明日还会再见。
“新来的?”
“是,”柳黎颔首,“说是后日便来。”
“那孩子家前两日才搬进桐花巷,如今既已安顿下来,便也准备入学了。”
彼时阮笺云听到消息,正忙着批阅学生们交上来的课业,于是随口道了一声“知道了”。
她这两日要去镇子东边的书坊印一批开蒙书籍,只怕来不及赶回来,便托了柳黎代自己授课一日。
目前书孰所采用的开蒙手册,还是当年外祖亲自编纂的,如今时过境迁,在她看来,难免有不足之处,因此一早便提上了日程,今日上午才堪堪编完。
书孰之中,共有三位夫子授课,除她以外,有一位是先前曾与外祖一同共事的张老夫子,负责教授算学;另一位便是柳黎,也曾是外祖教过的学生,因其天资聪颖,耐心细致,及笄后便一直留在书孰里,帮着教授照看一二。
阮笺云初时对学堂事务还不甚熟悉,也是她主
动请缨,从旁辅助阮笺云料理诸事。
若当真论起资历,柳黎在她之上,请她代管书孰,阮笺云自然没有什么不放心的。
只是到底有新学生来,不免要问问柳黎详情,只怕那孩子初来乍到,会有些不适应。
柳黎便道:“是家中独女,今年七岁,姓嬴名玉,从前家中为她聘过先生,是以有些基础,寻常的开蒙书物都是读过了的。”
“嬴?”阮笺云微微顿笔,生了些感叹,“来头可真不小。”
当今裴氏皇族的姓氏来源便是嬴,而这户人家能正大光明地以嬴姓行走自如,想必也定是深藏不露的贵族之辈。
若是如此出身,那独女开蒙早些也是不足为奇的。
只是不免纳罕,家中既聘得起先生,又何必舍近求远,到她这书孰来呢?
宁州虽不算穷乡僻壤,但总归比不得江南繁华之地,能人志士颇多,扔一颗石头下去,砸中三两个举人也是有的。
但事关他人家事,她总不好贸然询问,显得有探听攀附的嫌疑。
于是想了想,嘱咐柳黎道:“待明日他们来了,有一件事切莫忘了。”
柳黎便附耳过去,一边听,一边不时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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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着翌日要去学堂,裴琢前一夜便激动非常,晚膳时甚至一时失手,打碎了裴则毓平素惯用的青玉盏。
裴则毓又好气又好笑,用过晚膳后便去书房拎了戒尺,板起面孔对她道:“把手伸出来。”
裴琢自知理亏,面对冷脸的爹爹亦不敢争辩,只得委委屈屈地将手伸出来。
女儿的手小小的,平日里只能牵住他的一根手指,此时掌心摊开,白白嫩嫩如一块糍粑。
看着那块白生生的掌心,还有大眼睛里含着的两包泪,裴则毓手中的戒尺便无论如何也无法落下去了。
无声叹一口气,逼着自己硬起心肠,不轻不重地在她掌心轻笞了一下。
“下不为例。”
他虽收了力道,但裴琢自幼娇生惯养,戒尺落下的瞬间,掌心便已浮起一片红痕。
但比起疼痛,更强烈的是被父亲惩罚的丢脸和怨愤。
即便水花已经溢满了眼底,裴琢仍然倔强地扭过头去,不愿在他面前掉泪露怯。
她是真的委屈,只觉爹爹小题大做,不过一只茶盏罢了,缘何要这么责罚她。
要知道,从前在宫中时,即便她把乾清宫屋顶上的脊兽敲下来,爹爹也只会夸她好身手罢了。
怎么如今一到宁州,便如同换了一个人似的,如此严厉强硬。
裴则毓将女儿红红的眼眶收归眼底,不免有些头疼,一面反思自己从前的确是太过娇纵她,一面又后悔方才力道没有再轻些,惹得小姑娘两眼泪汪汪。
但戒尺已然落下,这痛便不能白挨,务必要叫她记住些教训才是。
于是蹲下身,平视着裴琢,语气略带冷意。
“知不知道方才爹爹为何要罚你?”
裴琢仍不肯将脸扭回来,瓮声瓮气道:“因为我把爹爹的茶盏打碎了。”
语气里憋着一股劲,不服之意溢于言表。
裴则毓道:“不对。”
他双手捧着裴琢的脸蛋,将人轻轻扭了回来,耐心道:“玉儿知道,对不对?”
这是他的女儿,他当然比任何人都更了解,这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性子。
但无论是一味地顺从,抑或是不管不顾的责罚,都无法让裴琢吃到教训。
前者会被轻视,后者会被仇视。
唯有软硬兼施,才能让她真正将话听进去。
果不其然,见他态度软化明显,裴琢便也不好意思再与他置气了。
咬了咬嘴唇,最终还是小声地开了口。
“……是因为,玉儿有些浮躁了。”
爹爹平日时常教导她,做事须平心静气,从容不迫。
可自己今日之举,完全违背了爹爹教给她的道理。
明明是自己有错在先,却还对爹爹使小性子。
羞愧之情后知后觉地涌上来,她几乎把头低垂到胸口,小声嗫嚅:“对不起,爹爹。”
“爹爹也要道歉,”裴则毓摸了摸女儿的头顶,温声道,“爹爹方才不该使那么大力的——给爹爹看看,打疼了没有?”
裴琢摇摇头,却还是依言将手伸了出去,任他冲着已然恢复平常颜色的掌心呼了呼气。
爹爹说,这是娘教他的法子,若是痛了,呼一呼气,那痛便会飞走了。
这一套流程下来,两人便又恢复了从前父慈女孝的状态。
裴则毓将人抱上膝头,问她:“明日去学堂,夫子问你姓名,你该如何答?”
裴琢不假思索道:“学生姓嬴,单字玉。”
出宫那日爹爹便说了,既已决定随他走,自己从此便不再是公主,连带着要将名字一并换掉。
若是对外说起,也只说父亲受祖先荫庇,不过一介富贵闲人罢了。
她记忆向来很好,是以一直都将裴则毓的话记得牢牢的。
“真棒。”裴则毓笑着夸她。
随后又旁敲侧击地问了些别的,见她都对答如流,才放下心来。
经了这么一遭,裴琢激动的心情也的确降温了些许,安安稳稳地睡了一夜,不至如裴则毓预料的那般彻夜无眠。
只是翌日固态萌发,狼吞虎咽地用过早膳,便一叠声地催着着裴则毓出门。
裴则毓只得认命搁下手中剩了半杯的茶盏,慢悠悠地跟在小姑娘身后。
出了桐花巷,再绕过一条街,右手边第一户便是学堂。
时近夏初,那书孰前辟有一方池塘,荷苞虽还只是初露尖角,但浅淡荷香却已若有似无地飘来,霎时沁人心脾。
因着阮笺云事先的那份嘱托,柳黎便站在书孰前,亲自迎一迎新来的学生。
裴琢原还耐着性子,随着裴则毓的脚步走着,后嫌他实在走得太慢,索性将人撇下,自己快步朝着书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