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黎远远便见一个榴花般明艳的小身影一阵风似地跑过来,临到自己跟前时,又立刻乖巧地刹车停下,小身板站得笔直。
“夫子好!”
一张粉雕玉琢的小脸,因着方才的跑动出了几许薄汗,双颊粉红如扑了胭脂,眉眼虽稚嫩,却不难看出其日后长成,会是怎样的风华绝代。
柳黎惊艳过后,却莫名觉得这张小脸似有几分眼熟。
但眼下并非纠结的时候,所以将念想抛之脑后,笑着道:“你便是嬴玉?”
裴琢点头。
“那好,”柳黎柔声道,“我须与你约法三章,不然,恐怕此门,你便进不去了。”
裴琢闻言,面上闪过一瞬茫然。
但转念一想,变明白过来。
不过是入试考题罢了,从前那些来教授她的先生也有备着题目前来,有意要给她一个下马威,杀杀她身为公主的锐气的。
但这些人无一例外,都没有给出能难倒她的题目。
想到这里,不由挺起胸脯,自信道:“夫子请讲!”
柳黎见她一副雄赳赳气昂昂的模样,捂嘴轻笑一声,道:“一,既入此学堂,便不得倚靠父母、家世,仗势欺人,行不端之事。”
这也是阮笺云
重开书孰时,立下的第一条规矩。
若有不从者,不论出身如何,都会被她客客气气地请出去。
“二,凡在学堂者,不得着锦衣玉裘,佩宝钿璎珞,一切从素从简,力求俭朴。”
书孰中的学生既有来自贫家农户的,也有来自富府商户的,这一条,便是为免他们因外物而生攀比之心,因而自以为高人一等,轻视那些出身贫家的孩子,败坏了学堂的风气。
“至于其三,”柳黎顿了顿,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裴琢,“本学堂以‘严谨笃守’治学,心志不坚、易半途而废者,恕不接纳。”
若是寻常人家前来求学,便只有前两天规矩需要遵守。
唯独这第三条,是阮笺云特地为这位嬴家千金添置的。
她出身良好,自有万般退路,若受不了学堂严肃的氛围,大可撂挑子不干,一走了之。
可如此一来,难免会带动其他心智尚未成熟的孩子,引得他们原本坚定的心念动摇。
此于树立学风而言,更是大忌。
在说前两条时,裴琢心中还不以为意。
然而第三条念完,一双桃花眼便忍不住眨巴眨巴,忽地流露出一抹心虚的意味来。
从前教过她的那些先生,若是含蓄的,便道她是“浅尝辄止”;若碰上严厉的,便直接道是“有初鲜终”、“虎头蛇尾”了。
她的确也是如此,热情来得快,去得也快。
但企盼了这样久的学堂,怎可能因为这小小一个条件,便白白放弃呢?
于是一咬牙,脆生生应道:“好!”
不就是坚持吗,她就不信,自己会坚持不下去!
她既应允,柳黎便没有理由阻拦,笑眯眯地将人带进去了。
直到门前空无一人,一道濯如春柳的身影才慢悠悠地从巷后走出来,望着紧闭的书孰大门,轻笑一声。
他方才就在这一墙之隔后,听到了两人“约法三章”的全过程。
第三条,这丫头应得倒是干脆。
但自己对她能坚持的市场,依旧持保留态度。
意味深长地望了一眼紧闭的门扉,随即转身,怀着一种难言的心情,朝着另一个方向缓缓走着。
这座淳朴的小城,是她长大的地方。
他似乎终于又能离她更近一点了。
—
裴琢到底没有辜负裴则毓对她的期待。
一日才过大半,她便已开始对学堂的生活感到厌倦了。
上午学算数,她不明白,为何简单的“粟米互换”,便能让头发花白的张老夫子讲上许久,听得她昏昏欲睡,却又不得不逼自己保持醒神。
下午学诗文,柳夫子所授的《幼学琼林》,被她早已翻来覆去看了不知多少遍,几乎倒背如流,实在不知还有什么可听的。
至于所谓“同窗”,年龄大些的看轻她年岁小,不屑为伍;而与她年岁相仿的,又实在幼稚,令裴琢与他们说不到一块去。
一日的功夫下来,今晨那番豪情壮志便已被消磨得差不多了。
甚至有些后悔,之前白白为这枯燥无味的书孰生活激动了那么多日,还和爹爹闹出了不愉快。
宁州……远不如她想象的有趣。
这个念头一起,仿佛有一根针扎进了饱涨的气球,令她缓缓泄出气来。
不自觉的,收拾书册的动作也慢了下来。
等反应过来时,书孰里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夏日天黑得晚,可此时天色已透出淡淡的昏暝,如同覆了一层薄墨,有将夜未夜之感。
从学堂走到书孰门口,还需经过一条长长的廊庑。
但因着此时所有人都走了,此廊便并未掌灯。
裴琢心底还闷着气,对四周不甚关心,一头便扎进了廊里。
然而走了一段,方后知后觉地感到害怕。
廊中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周遭扶疏的草木,经风一吹,倒映在廊墙上,张牙舞爪,状如鬼魅。
风声窸窣,在幽寂的廊里分外清晰。
裴琢再是胆大肆意,但归根结底,不过是一个小孩子,骤然遇到这种情况,一时吓得呆站在原地,不知该如何是好。
来时有柳黎带路,她自然没有挂心记下,如今面对黑洞洞的前路,方才迷茫后怕。
风声似偏与她作对,愈发凄厉,好似妖鬼哭嚎,令裴琢想起幼时宫人吓唬她,喜已童子为食的妖怪。
委屈与恐惧齐发,胆颤着颤着,便忍不住蹲下身抱住自己,呜咽地哭了起来。
她哭得投入,是以并未听到,前面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忽地,前方似出现了些许光亮。
一阵轻盈从容的脚步声,伴随着含笑的声音,传进了裴琢耳中。
“是谁家的小女娘迷了路,在这里哭鼻子呀?”
裴琢闻言立刻抬起头,便见面前不知何时,多出了一位提着灯盏的女子,正笑吟吟地看着自己。
视线不由自主向上移动,在看清那人的脸之后,裴琢瞳孔一缩,立时怔住了。
她长这么大,还从未见过这般美丽的女子。
恍若那画上的神妃仙子,一身青白衣裙,眉眼鼻唇,从头到脚,无一不雅,无一不美。
不知为何,那女子在看见裴琢时,也是一怔。
但她很快便回过神来,微微俯身,牵起裴琢的手,温声道:“别怕,我带你出去。”
裴琢只觉自己在见到眼前的女子后,脑袋便变得晕晕乎乎的,闻言也只会不断点头,乖巧地被她牵着向前走去。
真奇怪,分明是第一次见,自己却莫名对她抱有无限信任。
那女子手中提着的灯盏,在寂寂的廊中,荡开了一圈莹白的光晕,仿若传说中的神灯,能够驱散世间一切黑暗。
微微仰头,便望见女子沉静温柔的侧脸,映在洁白的光晕中,如同一幅美丽的剪纸画。
裴琢不自觉便看痴了,眼睛一眨不眨,舍不得离开。
女子似是很熟悉这里的路,不多时便将裴琢送到了书孰门前,笑着和她挥别。
裴琢见她要走,立刻变抓住她柔软宽大的衣袖,清脆的童声难掩急切:“你是谁?”
那女子闻言轻笑一声,蹲下身,摸了摸她的头,这才温柔道:“等你明日便知道了。”
说罢,便提灯重新走入黑暗的廊中。
裴琢来不及阻拦,便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道仙气飘飘的身影走远。
但随着那道身影的消失,原本的沮丧和后悔,却在她毫无察觉的情况下消失得无影无踪。
不知何时,心底又重新被种上了期盼的种子。
她说,明日。
她们明日还会再见。
第125章 直觉“只是我也有一个孩儿,”……
桐花巷,嬴宅。
当初那牙郎倒并未扯谎,这座大宅的确是宁州难得的气派开阔,青砖铺地,白石为栏,虽比不得京城那般奢华贵气,但胜在周遭环境清幽,静气怡人,也不失为一个修养的好地方。
庭院中还引了活水,辟了一方不大不小的池子,池里除亭亭莲叶以外,还养了几尾锦鲤,摇曳其中,将清透池水激起阵阵涟漪。
裴则毓倚在廊下,漫不经心地将手里的鱼食扔进池中,看那几尾斑斓的锦鲤聚在一起,争先恐后地探出头去争食。
耳尖一动,敏锐地听到了自前院传来的动静。
足音清脆,如同一只小马驹飞奔而来,踏过青石板,打破了一院宁静。
不出片刻,榴花般明艳的小身影便映入了余光。
裴则毓微微偏头,含笑道:“回来了?”
裴琢点头,额上因方才的狂奔浮起了一层薄薄的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