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暑气渐浓,她小脸被蒸得微微发红,一双眼却亮晶晶的,仿佛两枚熠熠的曜石。
裴则毓将她的神情收归眼底,心下略略放松了些。
看这副眉开眼笑的模样,在学堂里应当是适应得还不错。
于是将人招呼近来,微抬下颌,示意她去喝案上的一碗酸梅饮。
这酸梅饮盛在白瓷碗里,是掐着她下学的前半个时辰从冰鉴里取出来的,酸甜爽口,最解暑气不过。
裴琢“咕咚咕咚”便将一碗饮完,意犹未尽地咂咂嘴,将空碗伸给裴则毓看。
讨要的意味再明显不过。
裴则毓睨她一眼,哼笑道:“没了。”
小孩子家家的,浅尝一碗,解解暑便好了,若太过贪凉,只怕日后少不得要吃苦头。
她从前便是如此,因着儿时无有女性长辈在旁,夏日不知节制地吃冰饮,直到来了月事之后,每逢小日子,便痛得小脸煞白,冷汗大颗大颗地掉,整个人不知有多遭罪。
后来还是他请了太医来府中,仔细调理了数月,才逐渐将人养得好些了。
既有前车之鉴,他便说什么也不可能纵着裴琢了。
裴琢肚子里装着更重要的事,闻言倒也没继续痴缠。
将碗放下后,又乖巧地搬来一只小马扎,坐在裴则毓面前,捧着脸看他,一副极为期
待的样子。
裴则毓一眼便知小姑娘是有满肚子见闻想要分享,配合地在她对面坐下。
身子侧了侧,不动声色地将穿堂风挡住,以免裴琢吹风受凉。
“今日初入孰,可觉有趣?”
裴琢先是摇头,随即却又点头。
裴则毓见状,不由好笑:“到底是有趣还是无趣?”
裴琢自己也有些纠结,于是认认真真地同裴则毓分析道:“书孰教的内容,我都是学过了的,有些无趣。”
“但有个同窗,他很厉害,会用草编蛐蛐和蝴蝶,这个有趣。”
“教算经的夫子头发胡须全都是白的,讲得人好困,是最最无趣的。”
“……”
“但是,”原本皱着的小脸不知想到什么,忽然间开朗起来,“学堂里的女夫子很好,我很喜欢。”
她听同窗说,学堂里一共有三位夫子,但今日只有二人现身,剩下那一位不知是因何事耽搁了,便没有来。
而那提着灯来接她的女子,穿着与今日柳夫子和张夫子相似的衣衫,应当便是他们口中那剩下的一位了吧?
一席青白衣裙,提灯涉过黑暗,朝自己缓缓走来。
那个场景,在小小的她眼中,真是仿若下凡的仙子一样。
“是吗?”裴则毓闻言,略有些意外。
毕竟裴琢从前生活在宫中,所见天下珍奇、举世英才数不胜数,但无论是妙人也好,妙物也罢,却都是一副可有可无的态度。
他还是头一次见女儿这般鲜明地表达过喜好。
于是难得多问了一句:“玉儿喜欢那夫子什么?”
裴琢歪头回想了一下,摇摇头。
或许是因她看着自己的双眼温柔澄净,又或许是因为牵着自己的那只手柔软而干燥。
她也说不上为何,只是莫名觉得,在她身边便十分安心。
裴则毓见她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便也没再放在心上。
人与人之间的相处的确玄妙,这丫头虽然人小鬼大,但到底还是个小孩子,说不定只是本能地感到亲近。
明日叫时良去查查底细好了。
那一丝兴趣转瞬即逝,转而换了个话题:“明日可还要爹爹送你?”
裴琢闻言,立刻把头摇得像只拨浪鼓。
她皱着鼻子,气鼓鼓地控诉:“爹爹走得太慢了!还是我自己去吧。”
这个反应正中裴则毓下怀。
小孩子精力旺盛,每日天刚亮便要爬起来去上学,即便如此,也是生龙活虎。
但他已经是一把老骨头了,再要每日都早早起来送她,实在是强人所难。
能得到如今这个回答,也不枉他今晨跟个伤兵一般,拖着腿走了一路。
但面上仍然作出一副遗憾的表情,无奈应好。
语气之落寞,仿佛是受了何等狠心的辜负般。
裴琢见他这副表情又有些于心不忍,于是主动爬上他的膝盖,搂着脖子撒了好一会娇,权当作安慰。
因着翌日要早起读书,用过晚膳不久,裴琢就乖乖地躺进了被窝里,等着裴则毓照例给她讲睡前故事。
夏夜清凉,窗棂开着,庭中芙蕖的香气袅袅婷婷,随着晚风送进室内。
风拂过,带动墙角檐下植的一丛翠竹,骨清枝瘦,翠色的竹叶沙沙作响,如环佩鸣音。
裴则毓坐在榻边,一边轻轻给她摇着扇子,一边温声问她:“昨夜讲到哪里了?”
裴琢还记得:“讲到你打马带娘亲去护国寺取雪水了。”
她实在好奇,于是忍不住向裴则毓求一个剧透:“娘亲最后赢了吗?”
裴则毓便笑,问她:“你觉得你娘赢了吗?”
小丫头缩在被子里,眉眼弯弯,清脆道:“不管赢不赢,娘亲在我心里都是世上最厉害的人。”
就算娘亲输了,也只能说明那些人不懂欣赏罢了,动摇不了她在自己心底的地位分毫。
这副护短的样子,倒是和那人十成十的像。
裴则毓失笑,捏了捏她的脸颊,温声道:“自然是赢了的。”
裴琢得了想要的答案,便没再打岔,安安静静地听裴则毓将始末娓娓道来。
她喜欢听爹爹讲关于娘亲的事,这让她觉得,她是承载着娘亲的爱降临到这世间的。
娘亲虽然不在了,但她的爱却始终默默陪伴在自己身侧。
银白的月光顺着窗棂,缓缓流淌进室内,泻了一地清辉。
不知何时,裴琢已经闭上了眼睛。
呼吸清浅,睡颜香甜。
这一晚,她梦到了娘亲。
娘亲穿着素色的衣裳,面容模糊不清,却依旧能看出眉眼是温柔含笑的。
只不过这一次,娘亲手里提了一盏灯。
光晕淡淡,驱散了一夜的黑暗。
—
翌日不到五更,裴琢便已经醒了。
昨夜的梦,此时再想记起来,已经有些困难了。
但这次不比从前,以往她醒来后,梦境里的“母亲”,在她脑海里只会留下了一个淡淡的轮廓。
然而今早直至裴琢用过早膳,她还仍然记得娘亲身上的清香,还有拥抱她时,臂弯里温热干燥的触感。
因着这份留痕的梦境,裴琢心情很是愉悦,连带着脚步都轻快起来,一蹦一跳,仿佛一只雀跃的小鸟。
桐花巷的青石板一路响声泠泠,如溅碎珰。
裴琢今晨起得实在太早,到书孰时,甚至是头一个来的学生。
但比她来得早的,也还有一个人。
那人穿着青白的衣裙,青丝低挽,只在发间插一根木钗,此时背对着她,正在洒扫庭院。
听到动静,回身看过来。
见到是她,沉静的面上闪过一丝讶然。
将洒扫的箒彗顺手搁在一旁,微微俯身,笑吟吟地看向她:“早。”
裴琢见她笑意温和,也不由得弯了弯眼睛,乖巧回一声“夫子早”。
昨日一面匆忙,如今离得近了,她才发觉眼前女子的左侧裙摆上,用青线绣了一丛葱郁的绿竹。
她认得这种绿竹,从前在宫中时,爹爹的乾清宫庭内便植有一片竹林,风一吹,窸窣作响,很是好听。
如今即便搬到宁州来,她和爹爹屋子的窗下,也都各自植着一笼葱郁的绿竹。
再次看到熟悉的事物,心下不由越发生出好感。
阮笺云闻言,略有些惊讶:“你怎知我是这里的夫子?”
自己昨日可什么都没来得及与她说。
裴琢歪了歪头,道:“吴莺莺同我说过,书孰里有三位夫子。”
她又指了指阮笺云的衣裙:“而且你衣裙的颜色,同昨日那两位夫子很是相像。”
虽然大梁多是男子在外抛头露面,譬如从前在宫中教授她知识的先生,也大都是考取过功名的大儒,或是朝中素有威望的老臣。
但既然昨日的柳夫子也是女子,说明这书孰里是可以有女夫子的存在的。
如此一来,便不难得出她是第三位夫子的信息了。
阮笺云听她条理清楚,口齿清晰地分析完,面上笑意越发扩大。
她由衷道:“你真聪明。”
说完这句,便直起身,变戏法似地从背后掏出一个包裹着的东西,递到她面前。
“聪慧的小女郎,这是给你的奖励。”
裴琢目光便不由自主被吸引了去。
那是一个墨蓝色的包裹,横四竖六,呈窄长矩形,四四方方,不知里面装的是什么。
只是凑近了,能稍微嗅到一丝樟木和烟墨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