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抬头看向夫子,却见对方正含笑看着自己,以眼神示意自己将眼前的包裹拆开。
裴琢便不再犹豫,解开包裹。
——摊开的布面上,放着四本垒得整齐的书册。
《大学》,《中庸》,《论语》,还有《孟子》。
“我昨日看了你的功课,《幼学琼林》你已经学过了,对不对?”
裴琢还沉浸在她给自己带这些书的意外里,闻言只是下意识地点头。
“学堂里的其他人与你进度不同,你留在这里,恐怕也学不到什么了。”
她随即话锋一转:“不过,你若有意留下,那便可先看看这些书。”
“晨诵之时,你只管看我带给你的书便是。”
“至于辰时的对课演礼,想必你家中已然教授过了——我会知会柳夫子一声,他们授课之时,你只管来寻我就好。”
观方才这小女郎的言行举止,虽然活泼,但得体有度,可见“揖让进退”之礼定是已熟记于心的。
恰好,她晨诵完之后,若对书中内容有疑惑不解之处,便可及时来问自己。
书孰向来是男女同席,也不会分而教之,给男孩读《小学》、《弟子规》,却给女孩读“女四书”之属。
这一条,想来在当初嬴家人来求学时,柳黎便已经提前声明过了。
既如此,她在印开蒙书册之余,也放心地买了一套四书。
原打算趁着昨晚下雪前给嬴玉的,但紧赶慢赶,到底还是没有赶上。
裴琢抱着那册四厚书,一
双眼尾上翘的桃花眼睁得圆圆的,一眨不眨地望着她。
半晌,才朝她深深行了一礼。
童声脆甜,带着平素不常有的郑重:“学生谢过夫子。”
以阮笺云的角度,只能看到小姑娘圆圆的后脑勺,两个丸子状的发髻用珠花固定住,随着她的动作微微跳动。
不由莞尔:“不必多礼。”
其余学生还没来,她也有意与这个新学生多熟悉一下。
“女郎今年可是七岁了?”
裴琢对眼前这个温柔的夫子心生喜爱,于是有意卖弄一下自己的年幼早慧。
“其实是六岁……不,五岁。”
五岁?
阮笺云一怔,有些迟疑:“可我听你家大人说……”
裴琢摇头晃脑:“从前在京……”
她话语猛地一顿,随即立刻改口,含糊道:“……经常,经常这么说。”
“大人们对外,都是说虚岁的。”
她还有三个多月,就要六岁了,只是习惯按照京城的虚岁计算,这样说七岁也不算错。
说完怕觉露馅,又心虚地抬眼去瞧阮笺云。
所幸眼前之人神情略有些恍惚,似是并未起疑。
裴琢见状,这才暗暗松下一口气。
好险!
差一点就要说漏嘴了。
爹爹当初耳提面命,不准她暴露真实的姓名,还有当初在京城长大的事实,自己却险些抖了个干净。
但等了片刻,却见阮笺云依旧是那副恍惚的神情,于是不由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
“夫子?”
阮笺云回神,朝她有些歉然地笑了笑。
“夫子方才想起了些事情。”
只是说完,忍不住又去瞧眼前的小姑娘。
皮肤雪白,头发墨浓,眼尾微微上挑,双眸水润剔透……
尤其眉宇间,自带一股灼灼的傲然英气,明艳万分。
五岁。
阮笺云不可抑制地回想起那个被自己抛下的孩子。
她就这样狠心地把他丢在那座冰冷而空旷的皇城里,不管不顾,不闻不问,甚至连他是男是女都不知晓。
如今算来,已有五年了。
目光不住地在裴琢身上扫过,难以言喻的酸楚涌上心头。
她的孩子,是否也平平安安地长大了?
一双温暖的小手握住了她的手,面前的小姑娘眉尖微蹙,眼中是显而易见的担忧。
“夫子……”
为何夫子看着自己,眼眶却渐渐变红了?
阮笺云蓦然察觉出自己的失态,微微偏头,装作被风迷了眼的样子,不着痕迹地拭去眼角水痕。
再开口时,嗓音温柔,却莫名带了一丝低微的哑:“……无事。”
“只是我也有一个孩儿,”玉色指尖轻轻拂过裴琢头顶的双髻,轻柔如同爱抚,“与你应当是相似的年岁。”
“小女郎,你是几时的生日?”
裴琢不假思索道:“九月。”
实际上是十月。
但她的身份有些特殊,因此与自身有关的事宜,都不能对外如实说明。
“这样啊,”面前的女子低眉浅笑,眉目间涌动着万般柔情,“那你比他大上一月。”
裴琢闻言,不由一怔。
说不清是何缘由,她心底一动,脱口而出:“……可我有娘亲。”
然而话一出口,见到阮笺云明显怔忡的神色,又顿时觉得十分后悔。
一时讷讷,不知该如何解释才好。
她只是……只是不想让任何人取代娘亲在自己心目中的地位。
方才夫子说出那句话后,裴琢甚至不敢承认,涌上心头的第一个念头是什么。
若她的娘亲,是眼前温柔的女子便好了。
可,她怎么能这么想。
即便娘亲已经去了,她在自己心目中的存在,也不能容他人玷污、侵占分毫。
裴琢甚至不知,自己脱口而出的那句话,是对夫子的防备,还是她对自己的警告。
一向口舌伶俐的人,此时却急得额上出了一层薄汗,连眼圈都跟着泛红。
自己说的话,实在是太失礼了。
还不等她想出对策,面前的人却先动了。
那人倾身过来,虚虚搂住了她。
浅淡的清香随之浮来,仿佛一片柔软的云,将自己轻轻拢住。
“抱歉。”
温柔的嗓音在耳畔响起:“方才,是我冒犯了。”
她不该对着一个无辜的小孩子,露出不该她面对和承受的不良情绪。
嬴玉的冲动、无措,全都是因为她失了分寸。
书孰门口的动响逐渐密集了起来,似有学生已然到了,正穿过前廊,朝着内室走来。
阮笺云于是将人放开,注视着小姑娘无措的双眼,歉意道:“可以原谅我吗?”
裴琢不知自己该作何反应,只能木然地点了点头。
阮笺云见状,心下无声地叹了口气,一时颇为自责。
但其他学生已陆续进了内室,两人不宜再继续交流了。
于是轻捏了捏裴琢的小肩膀,暂时越过她去,同其他学生问好。
裴琢怔怔站在原地,心乱如麻。
她听到昨日的同窗兴高采烈的声音,此起彼伏,听起来十分雀跃。
“竹夫子早!”
“竹夫子,您回来啦。”
阮笺云一一笑着回应。
她不喜自己的姓氏,所以便只让学生们唤她“竹夫子”,与其他二位予以区分。
今日轮到张老夫子值守晨诵,裴琢心不在焉地渡过一个时辰,在辰时如约单独去寻了竹夫子。
意外的,竹夫子对她的态度一切如常,并未因今早些微的龃龉而有所改变,耐心而细致地给她讲解不足之处。
见她如此,裴琢一颗原本惴惴不安的心也逐渐放松下来。
她其实很喜欢听面前的这个女子说话。
从前那些到宫中给她授课的先生,即便是在讲书的过程中,也会有意无意地渗透一些令她听了分外怪异的道理。
譬如,她虽贵为公主,但若日后择取驸马,亦应当对夫婿温顺敬爱,方不失天家威仪。
譬如,当今陛下登基五载,膝下也只有她一女,自己身为公主,应当主动劝父皇添丁,以便日后继承大统,她
也才能有依靠。
……
诸如此类,不一而足。
听得多了,甚至身边伺候的侍女嬷嬷,也会跟着劝上一两句。
可她在学的,分明是明德新民,止于至善,与这些又有什么关系?
裴琢不懂,只是本能地不喜。
幸好她是公主,这些为她所不喜的先生,只要她轻飘飘一句话,自会有父皇替她料理。
但竹夫子却永远不会规劝她这些。
她语气永远是平和从容的,论析其中某一点时,也常常引经据典,遣词造句,妙趣横生,令人听得如痴如醉。
阮笺云也很喜欢这个悟性极高的学生。
不知从何时起,她对嬴玉的称呼,已经从“小女郎”逐渐转变成了“玉娘”。
随着两人关系越发熟稔,对“竹夫子”这个名头越发熟悉的,还有裴则毓。
女儿像一只叽叽喳喳的小鸟,即便下学了,也总是围在他边,日日“竹夫子”长,“竹夫子”短。
裴则毓被她缠得头痛,不胜厌烦,只能试图通过考校裴琢的功课来躲个清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