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番考校完,心底对那女夫子的印象到底改变了些。
那人身上的确是有些真本事,将裴琢的带得也开阔了不少。
但她教的,到底是为臣之道,而非为君之道。
他的女儿,不需要学习如何做好一个臣子。
裴琢却不知道父亲心里在想些什么,依旧喋喋不休地分享着见闻。
“爹爹可知,竹夫子也有一个孩儿呢!今年五岁,亦是十月生人,当真是巧极了。”
电光石火间,裴则毓无端觉出一丝不对。
他鬼使神差地多问了一句:“那玉儿可曾见过她的孩儿?”
裴琢闻言,摇摇头。
“不曾。”
但她想了想,又补充道:“不过,倒是见过竹夫子的夫婿。”
“他日日来接竹夫子一道下学,是以见过很多面呢。”
夫婿。
裴则毓听见自己的声音仿佛漂浮在半空中,几分恍惚,却又透着几分微寒。
“你那个夫子,还有她的夫婿,叫什么名字?”
裴琢困惑地歪了歪头,诚实道:“夫子的姓名,我不知晓。”
“但我有一次,听到夫子唤她夫婿‘阿信’。”
第126章 看戏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阿、信。
裴则毓薄唇微动,无声地默念着。
这两个字的发音,几乎被他掰开了、揉碎了,舌尖碾过,翻来覆去地在唇齿间咀嚼。
“是哪个‘信’?”
他声音莫名的哑,下颌线紧绷如一张蓄满的弓,一双眼紧紧盯着裴琢。
“告诉爹爹,是哪个字?”
裴琢被他这副罕见的模样吓到,只觉眼前熟悉的人骤然间陌生起来。
仿佛民间话本里的厉鬼,盯上了一只中意许久的猎物。
她又惧又慌,一时竟哭出声来:“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一边哭着摇头,一边尽力要将手从裴则毓大掌中抽出来。
爹爹使的劲太大了,捏得她好疼。
裴则毓被女儿的哭声猛然唤回了神智,意识到自己自己做了什么后,立刻松开了手。
闭了闭眼,待心绪稳定后,才重新将裴琢拥进怀中,柔声安抚:“对不起,是爹爹失态了……”
一边轻哄着,一边往她被攥红的腕上小口呼着气,试图通过此举来缓解裴琢的恐慌。
裴琢被他安抚了许久,也逐渐止住了哭声。
她抱着裴则毓的脖颈,怯生生地问他:“爹爹,你不高兴吗?”
方才爹爹一瞬间变得好可怕,脸是苍白的,双眼却血红,让她下意识想远离。
裴则毓抱着女儿,不知该如何答她。
默然良久,才低声道:“爹爹没有不高兴。”
他只是在为那一刻自己生出的念头而震骇。
她怎么可能还活着。
他亲去探过她寂静的呼吸,亲手抱过她冰冷的身体,亲眼看着她盖棺封椁……
她此刻,应当躺在自己为他们两人选定的陵寝中,永恒地沉睡着。
而不是在这偏僻乡间,成为他女儿的夫子。
还与那个人一道,成双入对。
庭院里的蝉并未让下人粘去,仍在发出聒噪的声响,搅得人心烦意乱,头脑混沌不堪。
“玉儿乖,先去自己玩。”
他松开怀抱,拉着女儿柔嫩的小手,温声道:“等爹爹处理完事情,再来陪你。”
裴琢脸上泪痕未干,闻言乖巧地点点头。
只是离开前,又摸了摸裴则毓的脸,犹豫道:“爹爹不要生气。”
他若不喜听有关竹夫子的事,自己日后便不讲了。
裴琢还记得尚在京中时,自己曾撞见过这样一个场景。
爹爹躺在龙榻上,好几个太医围在身侧,拈着一根根极长的银针,毫不留情地往爹爹身上扎去。
根根银针寒光闪闪,慑人心魄,自己光是躲在帘幕后偷看时,都觉浑身发抖。
而爹爹数针加身,却面容平静如旧,一道声响也未曾发出。
她听见那为首的太医叹了口气,低声劝解:“陛下操劳国本,可也要顾惜龙体。”
“若依旧怒火伤神,只怕华佗扁鹊再世,亦难以疗愈……”
有些术语,裴琢听不懂,可并不妨碍她理解,爹爹是因为生气才病倒的。
那些日子,她虽处在后宫中,可也从周遭侍奉的宫人们口中听到了些传闻。
据说,是前朝有老臣以命相谏,逼着陛下大行选秀,或迎娶世家女子为后为妃,以充盈后宫。
爹爹自然是断然拒绝了。
此人却不肯罢休,言之凿凿,说陛下登基已有四载,宫中却唯有长宁公主一女,不能开枝散叶,无有皇子,上对不起列祖列宗,下对不起黎民百姓。
甚至到后面,还声称先皇后为罪臣阮玄之女,命贱福薄,才致使上天怨怼,使陛下后宫空置,子嗣单薄。
因而不仅要求陛下将其碑牌从宗庙迁出,棺椁弃市,还要另立新后,以平天怨。
陛下这才震怒,命人当堂剥了那老臣的官服,全族下狱流放。
连带着其门生亲友,一并贬为庶人,永世不得入朝为官。
而那老臣及其妻儿,在流放的第二日,就不明不白地死在了途中。
因着此事,有支持那老臣的言官上书谏议,谴责陛下苛待朝臣,器小量狭,不堪为帝。
那段时间,君臣之间剑拔弩张,朝堂之势,愈发岌岌可危。
裴琢彼时尚未到读懂朝堂博弈的年纪,她只是觉得,爹爹满身银针的样子很吓人。
静静地躺在那里时,面上毫无血色,连呼吸都轻浅得几乎听不到。
很难不令人疑心,他究竟还是否会再睁开双眼。
而眼下,因着自己的话,爹爹的脸色又如躺在榻上,任人施针时一样雪白。
她很担心,也很愧疚。
裴则毓注意到女儿逐渐泛红的眼眶,微微一怔,为她轻揩去眼角溢出的晶莹。
“玉儿乖,爹爹没有生气。”
他亦不知该如何同女儿解释自己复杂的心情,于是只温和道:“去玩吧。”
裴琢点点头,转身跑到庭院里,去趴在栏杆上喂鱼了。
待那道小身影消失后,裴则毓面上伪装出的温和神情,一寸寸土崩瓦解。
他眼底墨色翻涌,眉目如凝霜雪,周身散发出令人难以承受的冰冷威压。
“时良。”
隐在黑暗里的人身子几不可察地一颤,随即立刻走出来,单膝下跪,恭敬道:“属下在。”
“查清楚,”裴则毓缓缓道,“何宅的地契,如今是在谁的手里。”
从前是他一时心软,不忍以权势倾轧,打扰她故土安稳平静的生活,是以才一直不曾命人去查过如今的宅主人。
如今看来,倒是自己太过仁慈了。
时良背后冷汗直冒,甚至不敢抬头看向他,垂首应是。
他方才便一直隐在屋中,自然听清楚了父女两人间的对话。
内心暗暗祈祷,那位先皇后,最好是真的死了。
不然,以主子的手段……
时良打了个寒颤。
只怕,她会生不如死。
—
“阿嚏!”
阮笺云忽然打了个喷嚏。
她身旁的柳黎闻声,关心道:“怎么了,可是感染了风寒?”
“虽说已是夏日了,但你身上衣物还是要缓着减,榻上床褥也不要急着换单薄的,平日饮水不可贪凉,要烧热了才能喝……”
阮笺云听着柳黎絮絮叨叨,不由失笑,温声道:“我晓得了,多谢柳阿姐。”
两人相处多年,她知柳黎从来便是个爱操心的性子,儿时在书孰里,便一直如同大姐姐般照顾着她。
如今两人都已到了有孩儿的年纪,她却依旧把自己当成一个孩子,不厌其烦地叮嘱自己许多。
阮笺云并不抗拒这种关怀,反而为此感到十分幸福。
生活在这里的每一日,都让她切实感受到,自己是一个
活着的人。
已是近下学的时辰,柳黎正在收拾东西,随口与她闲聊:“也不知嬴家那个小女娃是打哪来的人,生得这般玉雪可爱。”
“第一次见她时,还以为是画上的仙童活了,给我惊得好半天都讲不出话来呢。”
柳黎长这么大,还从未见过这般标致的小女娃。
阮笺云闻言,也微微颔首。
这话不假,嬴玉生得的确是好。
但比起她朝霞映雪的容貌,更为人惊叹的,是她眉宇间浑然天成的一派英气。
灼灼逼人,矜贵无双。
阮笺云从前在京中时,也曾见过世家大族养出来的女孩子,个个都是高贵典雅,气质卓然。
但平心而论,她们并不似嬴玉一般,眉眼间隐隐含有一股睥睨之气。
这份气度,竟然莫名让她觉得有几分像裴元斓。
柳黎不知她心中所想,不经意抬眼,望见阮笺云沉思的模样,微微一怔,脱口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