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笺云不疑有他,随他一道出了门。
只是在跨出院门的那一刻,心下忽然悸动,浮上一股不好的预感。
她不由停住脚步,微微蹙眉。
“怎么了?”陆信在一旁出声问道。
阮笺云将手抚上胸口,又细细感受了一番。
方才那股没来由的心悸,此时却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是错觉吗?
于是摇了摇头,道:“无事,走吧。”
两人肩并着肩,中间隔了两拳的距离,逐渐走远。
各自浑然不知,在他们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后,有一道身影从黑暗中跃出,朝着桐花巷的方向疾步而去。
—
“啪嗒。”
一颗冷汗砸在了光可鉴人的地砖上。
耳畔的步履声从容轻缓,罗县令匍匐在地上,眼睁睁地看着那双玄色锦靴离自己越来越近,直至停在眼前。
“此言当真?”
明明是平静的语气,却无端令人后背寒毛耸立。
罗县令闻言,当即不住地往地上磕起头来,诚惶诚恐道:“陛下明鉴!小人句句属实,不敢隐瞒!”
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这座偏僻小城里,居然悄无声息地住进了一尊这样的大佛!
听到问话,一时冷汗津津,当即将自己所知晓的全部抖露了个干净。
那死去的何寅在本地的户籍里,除了一个外孙女,并无其他亲属。
而何宅在何寅死后,理应是该被官衙收回的。
但何寅那个去了京城的外孙女,又突然冒了出来,声称自己已经招赘成婚,可以独立立户了。
呈上来的文书里,为她招赘的,是一个名叫“陆信”的人。
两人文书手续一应俱全,官府也并未穷到这种地步,硬要扒着一座老宅不放,加之何寅素来在乡中颇有名望,于是爽快地过了地契,将那宅子还给了何寅的外孙女。
那县令初还以为眼前这位主子是看上了那座宅子,想强占了过来,便立刻狗腿地表示自己可以用些“特殊手段”,将宅子重新要回来,双手奉到他老人家面前。
不想此人在扫过他递来的文书户籍后,忽然发了狂,一脚踹倒了屋内的屏风。
那屏风高九尺有余,由檀木制成,平日里要两三个壮年男子合力才能抬起,却在那人的一脚下轰然倒地,碎裂成数块。
罗县令当即便被吓得“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瑟瑟发抖,不知自己是哪里得罪了这位阎王。
本已在脑中连后事都想好了,却不想这位爷只是盯着文书,一言不发。
罗县令跪了许久,膝盖都发僵了,才敢悄悄抬眼。
然而这一眼,可了不得,叫他立刻愣住原地。
——那位垂在身侧的手,居然在微微地发着抖!
然而还不等他低头,便听头上传来了一声悠悠的叹息。
“甚好。”
这声叹息,叹中带笑,仿佛当真是出于真心的赞叹般。
罗县令不明所以,但既听到这人笑了,便也赔笑着一张老脸,要抬头向他请示。
“滚吧。”
那人轻飘飘的一句,便重新将目光收了回来。
仿佛自己只是一只蝼蚁,不值得他多费一丝一毫的心思。
罗县令不敢多言,立刻唯唯诺诺地退了下去。
来时是慢悠悠地乘着轿子,摆着大爷谱来的,回去时却是连滚带爬,一双老腿迈得飞快,险些胜过了抬轿的轿夫。
屋中只剩下了裴则毓一个人。
正值夕阳西下,余晖透过窗棂,斜斜落在他身上。
可他的面容却全部隐在黑暗里,晦暗不清。
攥着那张户籍书的指尖用力到发白,竟生生将那张薄纸攥破。
他随意扫了一眼,便将那张纸慢条斯理地撕碎。
直到化成碎片,才松开手,任纷纷扬扬的纸屑掉进池中,被数条锦鲤当作鱼食争抢。
做完这一切,方淡淡出声:“说。”
时良立刻从黑暗中走出来,躬身一礼:“主子。”
他垂着首,一时只觉唇齿间艰涩万分。
“……那人,确与先皇后长得一模一样。”
“并且,带着那陆信进了宅子,耽搁了好一阵才出来。”
“……出来后,”时良顿了顿,低声道,“还换了一身衣裳。”
话音落下,骤然呼吸一滞。
四周寒气涌动,威压无形,却将人压得生生匍匐在地上,动弹不得。
时良连大气都不敢出,过了许久,才听到头顶传来一声轻笑。
背后当即冷汗如瀑。
然而还不待他跪地谢罪,便听前院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爹爹,我回来啦——!”
童声清脆,如鸟雀啼鸣。
头顶威压霎时一收。
时良顿时瘫倒在地上,整个人如同从水里捞出来一般,汗湿沾衣。
裴则毓蹲下身,笑着将人抱了个满怀:“我们玉儿上学辛苦了。”
“今晚,”他抱着裴琢,慢慢道,“爹爹带玉儿去看戏,可好?”
裴琢眨了眨眼,满口答应:“好啊!”
虽说戏班子在京中随处可见,但来宁州这么多日,她还从来没见到过呢。
这么长时间不听戏,也想得紧。
于是满怀期待地问道:“那我们何时去?”
裴则毓勾了勾唇,将她汗湿的鬓发别到耳后,温声道:“现在。”
第127章
暴露目光却在触及她身后之人时,骤然……
因着这一回戏班难得路过宁州,街上也跟着热闹起来。
家家户户将过年时才展出的花灯都挂在了屋檐下,沿街有摊贩摆开了茶桌酒案,人声鼎沸,熙熙攘攘,一派繁华之景。
阮笺云正望着一盏盏的花灯出神,忽觉袖子被人一扯。
还没反应过来,便与陆信换了位置。
“你走里面。”他简洁道。
外侧车水马龙,戏班子待会还要从街上经过,以免撞到她了。
阮笺云笑笑,道:“多谢你。”
陆信不应她,只闷头往前走。
出来也有小半个时辰了,但身边的人肉眼可见的心思飘忽,全然不似自己这般兴奋激动。
陆信便是再傻,也该看出今晚并非是自己预料中的那回事了。
于是从期待阮笺云同自己讲话,逐渐变得不愿她与自己讲话。
他只暗自期盼,今夜能就这般平平安安地过去。
没得到回应,阮笺云也没放在心上。
她已暗自做了许久的心理准备,如今终于下定决心,便斟酌着语气道:“阿信,我今晚约你出来,是有一事想与你说……”
还未说完,却忽得被陆信打断了:“戏台在前面。”
阮笺云一怔,抬头看他,却见陆信眼睛紧盯着前方,似乎方才并未听到自己说什么。
抿了抿唇,不知是否该叹息一声。
终究心下不忍,顺着他道:“那我们往前走吧。”
听阮笺云说到“我们”时,陆信眼神柔软了一瞬。
然而也只是极为短暂的一瞬,便又恢复成了寻常倔强锋利的样子。
他低低应了一声,不着痕迹地侧过身,用身躯抵挡拥挤的人潮,将阮笺云护在怀中朝前走着。
两人随着人群涌动,一会功夫,便也站在了戏台前。
陆信给她寻了个好位置,既能看到戏台全景,周遭又因地形的阻碍,使得人流不至太过拥挤。
戏班尚未开演,人群喧嚣纷杂,吵得阮笺云有些头晕眼花。
便拉了拉陆信的袖子,让他低下头来。
她想趁自己神智尚清醒时,将这件事原原本本地画上一个句号。
后面忽然又一波人潮涌来,周围人挤人,阮笺云身子迫不得已与陆信挨在了一起,近乎紧靠着他。
陆信身体一瞬紧绷起来,硬得如同一具石头凿刻成的人。
女子柔软馥郁的吐息在他耳畔响起,仿佛一只无形的手,温柔地捧住了他的脸。
“阿信。”
嗓音温柔,似一只徐徐绽放的花。
明明四周人声鼎沸,可万般嘈杂之中,他却独独只能听到她的声音。
她在唤自己。
胸膛里的那颗心鼓动得愈发激烈,仿佛要挣脱出骨骼和血肉的束缚,直直地跳到她的面前来。
——想把胸腔剖开,给她看自己炙热的心意。
这份悸动,令他整个身体都近乎燃烧起来。
“阿信?”
阮笺云虚虚靠在他身上,感受到他忽然升腾的体温,立时担心起来。
她伸出手,将手心盖在他额上,又放回自己额面,感受着两人截然不同的体温。
陆信的温度,的确比自己要高上许多。
不由蹙起眉头,担忧地道:“可是身子不舒服?不若先回去,改日再看戏也是好的。”
陆信神思恍惚,循声垂头,只能看到她柔软的嘴唇一张一合,露出其间殷红湿润的舌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