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好像更热了。
眼神暗了暗,不由自主缓缓上移。
一寸一寸,从柔软的唇,到秀挺的鼻骨,再到浓长的眼睫……
然而,却在与阮笺云四目相接的刹那,如被骤然兜头泼了一盆冰水,浑身霎时冷却下来。
——阮笺云的目光澄净而冷静,眼中有的,只是对自己明晃晃的担忧。
她从未躲避过与他对视,她看他的目光,从来便如此坦荡。
这个血淋淋的现实,如同一个响亮的巴掌,狠狠抽到了陆信的脸上,令他顷刻间清醒过来。
所有的意乱情迷,都不过是他一个人的独角戏罢了。
电光石火间,他明白了阮笺云今晚约自己出来的目的。
她已然下定决心了。
再也无法伪作不知的事实,令他恍若被抽干了力气,只能怔忡地望向她。
阮笺云见他只是呆愣地看向自己,脸色灰败,不由担心更甚。
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陆信?”
连名带姓的称呼,企图唤回他的神智。
陆信目光不由自主地随着她的手而移动,忽然眼珠一动,伸手抓住了她的手。
他抓得很紧,很紧,势必要阮笺云的每根指尖都无力地搭在自己虎口上,似乎要就这么抓着她一辈子,永不放开。
阮笺云一惊,下意识要甩手挣开他。
陆信目光紧紧盯着她,声音喑哑:“……别动。”
“和阿弟牵着手,也不行吗?”
这是他察觉到自己的心意之后,对她做出过最僭越的举动了。
阮笺云见他眼圈逐渐红了,一时怔住,张了张口,却不知该如何回答他。
然而攥着她手越发大的力道,以及从掌心传来越发灼热的温度,都无时无刻不刺激着她的神经。
她咬一咬牙,尽力割舍自己心中没必要的不忍,冷下声音道:“不行。”
陆信闻言,眼神一黯。
但他却仍未放开阮笺云的手,固执道:“那就看戏的这一阵,也不行吗?”
“我知道你想与我说什么。”
陆信微微偏头,不让她看见自己的眼神。
“但是,至少等到陪我看完这出戏,好吗?”
阮笺云从未听过陆信用这般平静的声音说过话。
他的嗓音,和他这个人一样,是意气风发的,桀骜不羁的,随心所欲的……
而今声音足够平静时,却忽得让人听出了其中隐隐的哀伤。
仿佛是在哀求阮笺云,给他留全最后一丝体面。
他只要这一出戏的时间。
话已至此,阮笺云又如何能再狠下心再拒绝他?
更何况,她本就是一个心软的人。
抿了抿唇,以沉默当作应答。
片刻之后,忽听锣鼓一响,红布徐徐拉开,戏角们穿戴着五颜六色的衣裳和头面,踩着花步登场。
今日这一出,是戏班子自个儿编的戏,除了在京城给贵人们演过,还从未在别的地方露过面。
一个身穿裙装的旦角迈着戏步袅娜登场,双手捻作兰花指,咿咿呀呀地唱了起来。
观其姿态打扮,应当是个闺门旦。
这出戏,阮笺云从前倒是没在宫里看到过,是以看了好一阵,才明白台上讲的是些什么。
原来是一个薄情女辜负痴情郎的故事。
那闺门旦扮演的,是一户大户人家的小姐。
一次外出时,偶遇了一个书生。
长长的水袖一挥,就将那书生的魂勾了去。
书生自此对小姐情根深种,说是甘愿为她赴汤蹈火也不为过。
可小姐呢?却一心想嫁到高门大户,只是若即若离地钓着书生,凭着甜言蜜语勾他为自己卖命,纯粹把书生当作无聊的消遣、衬手的工具罢了。
戏演到此处时,已经激起了不少围观者的愤慨。
只是这愤慨,却不单单只是对着台上的戏文了。
早有人将阮笺云、陆信二人认了出来,见他们正站在人群中看戏,彼此不由悄悄交换了个眼神,啧啧两声。
陆家那小子一直追在何老夫子的外孙女身后跑,在宁州已不是什么新鲜事了。
阮笺云去京城前,众人观其郎才女貌,都在私下交口称赞这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然而阮笺云回来后,这么多年,对那陆家子依旧是一副不咸不淡的模样,倒是让原本艳羡的众人换了口风。
一时私下起了风声,言那陆家子倒是个痴情种,可惜遇上阮家这么个薄情女。
今日可巧,那闺门旦亦是扮相粉红,同阮笺云的衣裙相比,一深一浅,仿若映照。
引得众人忍不住去瞟那两人,一时交头接耳声也逐渐响起。
陆信注意到周遭传来的不善目光,面色铁青,低头对阮笺云硬邦邦道:“这戏不好,走吧。”
“哪里不好?”
阮笺云反问他。
那些闲言碎语并非没有传进她的耳朵,可她依旧面色平静,淡淡道:“既来了,就好好看完吧。”
陆信见她神色坚持,抿了抿唇,只得僵在原地,神游天外般熬到落幕。
这戏的结局倒是大快人心,闺秀汲汲营取,却还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嫁入高门后受尽欺凌,不过几年便香消玉殒;
而那书生看穿闺秀的真面目,愤而出走,奋发图强考取功名,终于封侯拜相,迎娶娇妻美妾,人生再圆满不过。
随着戏角缓缓退场,围观者的喝彩声几乎要将整座戏台掀翻了去。
陆信终于忍受不住,拉起阮笺云的手便闷头走出了人群。
直至走到了长街上,花灯如昼处,才逐渐慢了下了。
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又重复道:“这戏不好。”
她不是那薄情女,他亦不是那痴情郎。
陆信心底清楚,从始至终,都是自己在一厢情愿地痴缠他。
他的情意,绝非阮笺云刻意纵容引诱,只是他自己情难自已罢了。
阮笺云笑道:“是吗?我却觉得是好戏。”
“阿信。”
面前的姑娘挣开了他的手。
煌煌灯辉下,她抬起一双清凌凌的眼睛,毫不掩饰地注视着陆信。
薄唇开合,吐出的字句温柔而残忍:“你的人生,该如此戏一般,光辉灿烂。”
陆信骤然僵住。
他睁着一双眼,一眨不眨地看向她,仿佛一具失去灵魂的木偶。
良久,才艰涩道:“你胡说什么……”
“没有胡说。”阮笺云打断他。
她嗓音轻柔而平静,顺着夜风,徐徐送进陆信耳中。
“前些日子,巷子口周家的阿婶阿叔来找我了。”
“周阿妹对你有意,你是知晓的
吧?”
阮笺云说到这,顿了一下。
见陆信抿唇不言,便也没再等他,接着自顾自地往下说:“周家叔婶也不是头一道便来寻我了,是先提着东西去见了陆叔陆婶,听了他们的话,才来找我的。”
周家大姑娘属意陆信,也有两三年功夫了。
过了今岁,那姑娘便就满二十了,再拖下去,只怕不好说人家,两口子便开始着急给她张罗着了。
奈何周大姑娘早便放话出来了,只要陆信一日不成亲,她便也一日不嫁。
周家父母无法,这才提了东西去拜访陆家叔婶。
眼看陆信马上也二十有三了,终身大事却仍未定下来,陆家那老两口也是着急的。
但他们亦非眼盲,儿子的一颗心扑在谁身上,心里亦是清楚的。
于是对周家父母委婉道,这婚事也不是他们二人拍板就能说了算的。
同一条巷子的阮家女与自家小子自小一块长大,算得上陆信半个阿姐,此事恐怕得得她首肯,才办得成。
周家父母听劝,这便提了东西,亲自来寻她了。
阮笺云笑了笑,柔声劝他:“那丫头自小与咱们也算一起长大,是个赤诚的孩子,阿姐瞧她很是不错……”
“闭嘴。”
陆信冷声打断她。
他忽得一把攥住阮笺云的手,强硬将她的掌心按在自己的胸膛上。
柔软掌心下,一颗心脏跳得蓬勃,声如擂鼓。
陆信逼近一步,高大的身影几乎将她整个人笼罩在内。
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沙哑含怒,一字一句:
“为什么?”
“我对你的心意,你也是知道的吧?”
心爱的姑娘,将他约出来,笑吟吟地亲口给他介绍别的女子为妻。
她为什么,怎么能够对自己如斯残忍?!
阮笺云的手被他紧紧攥住,面上的笑意也有些维持不住。
她不得不先安抚陆信:“阿信,你先松开我……”
“夫子!”
气氛紧绷间,一道清脆的童声忽得响起。
阮笺云闻声转头,便见一个火红如榴花的小身影朝着自己大步跑过来,面上的笑容灿烂洋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