压在身上的人闻言,轻笑出声。
“错了。”
生冷指尖掐住她下颌,裴则毓静静地端详着她,仿佛要将从前亏欠的那么多眼都全部收回来。
他不紧不慢道:“你该庆幸,我仍旧是这副好脾性。”
“不然……”
“你以为,仅凭一死,就能够离开我吗?”
说到这个,裴则毓便忽然似变了一个人般,眸底寒寂,连唇角若有似无的笑都冰冷。
钳着她下颌的指尖越发用力,将阮笺云逼得痛出生理性的泪水。
但她却强撑着不眨眼,不愿在他面前流露出一丝一毫的软弱。
她不怕死地“哈”一声冷笑,讥讽地看向他:“那你当如何?”
她从不信这些怪力乱神,只知人死如灯灭,前尘旧事恩怨皆消,一了百了,两厢痛快。
她不信裴则毓能留住的,除了一具真正的冰冷的尸体,还能有些什么。
——再醒来时,发觉自己又重新被关在他身边时,阮笺云真的有一瞬想过死亡。
他已经是普天之下最尊贵、最有权势的人了,无论自己逃到天涯海角,他都有能力,也有时间,像猫捉耗子一样,欣赏她绝望的模样过后,再慢慢地玩死她。
可她不愿再陪着裴则毓继续玩下去了。
纵使□□消亡,可她的灵魂却能得到永恒的自由。
阮笺云正想得出神,唇上忽然传来尖锐的痛楚。
有腥甜的液体,顺着他的舌尖,流进了她的口中。
“想死?”
裴则毓以指腹为朱笔,缓慢地蘸了她的血,在那双柔软的唇上涂抹开来。
原本苍白的唇陡然如丹朱般鲜艳起来,似榴花怒放,灼然欲滴。
“阮笺云。”
从那双薄唇中吐出的她的名字,带了无端的缱绻依恋,一如身上之人看向她的眼神。
“放心,”他慢慢道,“你若死了,我是决计不舍得将你挫骨扬灰的。”
“但你最好是真的死了。”
“因为……”
裴则毓顿了顿,抬起手,将她唇上的鲜血又抹到了自己的唇上。
心底闪过一丝新奇。
这么冷心冷情的人,血竟然也是热的。
似是为这个结论感到好笑,裴则毓扯了扯唇角。
长发乌浓,脸孔雪白,唇角衔着的一抹笑意猩红诡谲,暗帷之中,似一张悚然的艳鬼面。
“我会命人将你的骨灰炼成仙丹,化水服用。”
裴则毓说完,又似忽然想起什么般,歉意地笑了一下。
“差点忘了。”
“还有我们的孩子,”他温柔道,“若她得知,每日饮下去的井水中,也含了母亲的尸灰,想必也会很感动吧?”
大梁民间有一个不成文的传说,若是人死后,尸身得不到妥善对待,死去的人就会变成怨魂,被困在原地,无法超脱得道,亦无法转世投胎。
裴则毓此言,便是对她明晃晃的羞辱和恶意。
“这样,”他轻柔地扼住阮笺云纤细的脖颈,感受着掌中微弱的脉搏,“你我,还有我们的女儿,就永永远远,生生世世,都不会分开了。”
“这个结局,你满意吗,卿卿?”
被他逼问的人,此时面孔白得近乎透明,一张脸木着,几乎失去了反应的能力。
良久,才沙哑道:
“……疯子。”
她竟然,一直在试图和一个疯子交流。
何其恐怖,何其恐惧。
“你才知道吗?”
“疯子”低低笑起来,似乎被她的反应取悦到般,愉悦地在她唇上“啾”了一下。
“所以,卿卿。”
“你乖一点,不要再试图激怒一个疯子了。”
第129章 连心“我是……母亲。”
书孰里的学生都知道,竹夫子这几日病了。
因着阮笺云平日里的温柔脾性,学生们对她很是喜爱,下学时便自发聚在一起,叽叽喳喳地商讨明日去何宅探望她。
热烈的讨论声传入耳中,裴琢垂下眼,抿了抿唇,沉默地绕过他们,闷头朝
前走着。
她心底怀揣了一个巨大的秘密,仿佛做了亏心事一般惴惴不安,生怕被人发现。
唯独自己知晓,“病了”的竹夫子,此时正好好地待在家中。
那日被支开后,她与时叔一道回来时,恰巧瞥见爹爹面无表情地抱着一个女子进了卧房。
那女子身子软软地偎在他怀中,乌发如瀑垂落,正脸对着爹爹的胸膛,看不到面容。
可裴琢看得清楚,那人身上穿的,分明是与竹夫子如出一辙的浅粉衣裙。
满腹疑惑涌上心头,她正想挣开时叔的手去看个清楚,却见爹爹云袖一挥,径直将卧房的门阖上了。
再想追上去,随后却有侍女迎上来,带她去净面洗漱,准备安睡。
接下来,一连三日,她都不曾见过爹爹和那女子的面。
白日里,她听着书孰里众人疑惑竹夫子的去向时,如坐针毡,眼睛只敢规规矩矩地盯着面前的书册,生怕被人瞧出自己有何异样。
埋藏在心底的这个秘密,犹如一道不知何时会劈下的雷鞭,叫人寝食难安。
眼见着再拐过一道墙便是桐花巷,裴琢暗暗下定决心,今日一定要向爹爹问个清楚。
深吸一口气,跨过宅院的门槛,便要直奔书房而去。
然而在看到庭院里正沏茶喂鱼的那人后,忽地停住了脚步。
“回来了?”
裴则毓头也未抬,平淡道。
他姿态闲适地倚靠在躺椅上,朝着裴琢微抬下颌:“酸梅饮在案上,老规矩,依旧只一碗。”
仿佛一切如常,倒叫裴琢满腹的心事无所适从了。
她捏了捏衣角,踌躇地走到案边坐下,抱着凉爽的酸梅饮,却难得地没有胃口。
“爹爹……”嗫嚅着唤了裴则毓一声。
那张与屋中人越发相像的小脸纠成一团,眼底的困惑和不解几乎满溢而出。
裴则毓垂眸看了她片刻,无声地叹了一口气,大手揉了揉她的发顶。
眼前的小人是自己亲手带大的,他怎会不知她想问自己些什么?
但他也不知该怎么同女儿解释,她故去的娘亲死而复生了。
难道要将从前二人间的种种不堪,都在她面前摊开吗?
可她今年才五岁,不该是承受这些的年纪。
于是垂下眼睑,温声道:“你想去同她说说话吗?”
他决定把选择权交给阮笺云。
到底是否要将生身母亲的真相告知裴琢,一切都由她决定。
虽没有点明,但两人都知道话中的那个“她”是谁。
裙角越发被攥紧,裴琢垂着头,默不作声。
良久,才轻轻点了点头。
—
卧房中寂静异常,层叠帷幔垂落,虚虚勾勒出帘后一道清瘦的身影。
阮笺云卧在床榻上,面对墙壁,怔怔发神。
床榻对面是一扇窗,窗棂外便是庭院中景,她不愿与裴则毓共处一室,裴则毓倒也不曾为难她,自个往庭中搬了把躺椅,正对着窗子。
阮笺云若要往窗外看,便不可避免地会望见他。
索性背过身去,眼不见心不烦。
昨晚她被那人强压着要了两回,白日昏睡了半日,眼下虽是卧在床上,却也全无睡意,只能对着白墙怔忡。
心浮气躁之时,连书也看不进去。
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她以为是裴则毓进来,立刻便闭上眼,假作熟睡。
然而阖眼听了片刻,却觉出不对来。
来人脚步声迅疾轻灵,似乎因为步子颇小,是以走得快了些,与裴则毓平日并不相同。
应是进屋收拾的侍女吧。阮笺云如此想。
但等了许久,却未曾听到房中有翻找东西的声音。
一时心下疑惑,不由微微侧了身子,向后看去。
这一看,却怔住了。
“……阿玉?”
小姑娘立在床前,听她唤了自己的名字,原本垂下的头立刻抬了起来。
但她没有出声,只是用一双点漆似的眼睛望着阮笺云,眸子澄净如洗,如同两颗寒星。
阮笺云在对上她的双眼后,蓦然呆住了。
她怔怔地望着眼前的小姑娘,目光不住地从她面上、身上流连,说不清自己在找什么,却又不期然找到了许多。
她的眉眼肖似裴则毓,轮廓却像极了自己。
这是她的女儿。
母女连心,共同的血脉自她身体深处被唤醒,随着血液顺流而上,将眼眶也浸得湿润。
站在她面前的,是自己怀胎十月,拼尽全力生下来的女儿。
这些日子,女儿就站在她眼前,笑着跑着跳着,可自己竟然丝毫没有认出来。
她怎会迟钝至此呢?
就在阮笺云怔怔望着她时,裴琢也在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