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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琢小小年纪,除了爱吃甜,还格外爱吃肉食。
一道浓油赤酱的肘子肉被端上来时,裴琢主动用银箸撕下一块,放进阮笺云面前的碟中,一脸期待地看向她。
阮笺云看了看碟中泛着油光的肉,又看了看裴琢亮晶晶的眼神,欲言又止。
宁州口味清淡,她已许久不曾进过这般油腻的荤腥,一时实在难以接受。
但看着女儿期待的神色,最终还是不忍辜负,咬咬牙夹起来,囫囵咀嚼几下便咽了下去。
一套动作下来,连额上都隐隐有出汗的趋势。
裴琢见她咽下,这才放
心。
自己方才待在这人怀中时,只觉四面都是骨头,硌得人疼。
要是她能长胖些,趴进去定然更舒服。
用过膳后,又一直腻在阮笺云身边,不肯撒手。
她很聪明,知晓当初阮笺云假死离开定是背后有因,于是绝口不问从前之事,只是拣自己在宫中的经历讲与她听。
夏季闷热,阮笺云便一边执着团扇给她扇凉,一边耐心而细致地听她讲话。
那些被她错过的裴琢的成长,通过小姑娘的絮絮言语,逐渐拼凑成一个完整的童年。
没忍住,问了她一个在心底盘旋已久的问题:“当初,为何要谎称自己有母亲?”
裴琢闻言,不满地重申道:“我本来就有。”
母亲只是不在了,并不代表在自己心里她就不复存在了。
这个位置,是独属于她心底的一个角落,无论任何人都无法占去的。
母女连心,阮笺云奇异地理解了她这句话后面未说的含义。
一时心情复杂,愧疚、感怀纷至杳来,不由将怀中的小身体更搂紧了些。
“为何会对一个死人有这么深的感情?”
她们二人甚至未曾见过面。
但裴琢却似乎很了解她,包括用膳时她的喜好,一些微小的、从未对人言说的习惯,甚至懂她话语中未尽的潜意思。
太多巧合,太过详尽,她无法再说服自己是因着母女间天然的默契。
裴琢不愿意听她这么说自己,拧着眉尖,拉了她的手去摸床木,企图消除晦气。
尽管已经尽力避免提到裴则毓了,但阮笺云这么问,也只能犹犹豫豫地告诉她:
“都是爹爹同我讲的。”
果然是他。
阮笺云听到这个答案,心中并无意外之情。
她默默闭上嘴,不再言语。
只是虽然语言被封缄,心思却会不由自主飘忽。
那人到底是给裴琢讲了多少事,又讲了多少遍,才能让一个五岁的孩童,将有关母亲的事迹记得这么清楚详细?
阮笺云不敢再细想。
裴琢虽然亲近她,但自从在这间屋子里与她相认后,却一直不曾唤过她“母亲”,甚至在说过去的事时,会有些抵触提到这个称呼。
阮笺云清楚,这是因为她心里有道槛。
一道被亲生母亲抛弃的槛。
她不知道裴则毓是怎么同裴琢讲的,但以她对那人的了解,他定然是给裴琢编造了一个美妙的故事。
他无疑会告诉裴琢,她是在父母的爱中诞生的。
这个绮丽的谎言,一直维持着裴琢对从未见过的“母亲”的思念和爱意。
直到今日亲眼见到,那个本已经死去的,对她充满爱意和期待的母亲,实际上是抛下了她,自己苟活于世。
这种巨大的落差,即便是阮笺云自己,亦无法接受。
更何况,裴琢不过是一个五岁的孩子。
她只是惶恐地意识到,原来母亲并没有她想象中那么爱自己。
她对“母亲”这个称谓的抗拒,实际上不过是一种下意识的自保罢了。
仿佛只要不承认,“母亲”便依旧是如她回忆里的那般爱她。
这些,都是自己的错。
阮笺云垂下眼,苦涩地想。
此生若不相见还好,她对这个孩子,回想起来时只会愧疚,也只有愧疚。
可在见到裴琢后,那些原本藏在愧疚下的无尽的爱立刻喷涌而出。
世间大多数母亲会对孩子产生无条件的爱,阮笺云亦不能免俗。
如今,无论是出于愧,还是出于爱,抑或者两者兼有,她都不可能再选择离开裴琢。
她已经缺席了女儿人生的前五年,无法再承受数十年都不再与她相见的余生。
裴则毓果真算计得透彻。
阮笺云闭了闭眼,内心是一片死寂的悲凉。
这一次,他真真切切捏住了她的命门。
……
裴琢说话的声音不知不觉低了下来。
她也不知为何,躺在阮笺云身边,鼻腔里嗅着她身上清淡的香气,莫名便觉得心安。
小小的身体蜷缩在阮笺云怀中,头一歪,很快便发出了轻浅均匀的呼吸声。
“吱呀”一声,门开了。
这次传来的是熟悉的,从容轻缓的脚步声。
裴则毓无声撩起帷幔,便见到了眼前这一幕。
裴琢靠在她怀里,脸颊粉扑扑的,呼吸绵长,睡得香甜。
而阮笺云侧躺在床榻上,略微支起上身,鸦睫低垂,正对怀中的小人看得入神,目光是他从未见过的温柔。
月光顺着窗棂缓缓流淌进来,给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披上了一层薄纱。
那两张脸,看起来亦是越发相似。
他连做梦也不敢想的画面,此刻近在咫尺。
心下霎时软得不可思议。
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要把裴琢从她怀里抱走,回到她自己的卧房去。
一只素白纤细的手不期然搭在了他的腕上。
阮笺云强压下心中对他的厌恶,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吵醒孩子。
腕上那一块被她触碰到的皮肤立时变得灼烫无比。
裴则毓抿了抿唇,尽力抑制住自己的呼吸不要变得粗重。
他对她的渴望,逐日累加,时至今日,甚至已经变成了一种瘾。
她的每一个举动,每一声呼吸,都会令自己精神紧绷,发自心底地渴求更多。
哪怕是此时阮笺云厌恶的、冰冷的眼神。
裴则毓无声叹了口气,遗憾地给裴琢掖了掖被角,就准备离去。
不料怀里的小人动了动,似是被褥的窸窣声吵醒了,惺忪地睁开了眼。
见来人是裴则毓,便只嘟囔着喊了一声“爹爹”,又沉沉睡去。
等她呼吸重新变得均匀了,两人才不约而同地松懈下来。
裴则毓正要转身,忽觉身后传来了一阵阻力。
回头看去,正对上阮笺云愕然的目光。
——裴琢抓住了他的里衣下摆。
那只小拳头紧紧攥着,又被她趴过去压在身下,如果要抽出来,势必会将人弄醒。
裴则毓死死咬住舌尖,逼迫着自己唇角不要露出上扬,抬起眼,无辜地看向阮笺云。
第130章 妥协“我会留在你身边。”
阮笺云无视他的眼神,阴沉着一张脸,将目光投向房中,寻找有什么东西能将这截衣袍割断。
可惜,裴则毓当初为防止她寻短见,早便命人将一切尖锐的事物都收了起来,连屋子里每一处棱角都被打磨得圆润。
见希望落空,又面色不善地瞪了一眼裴则毓,略扬下颌,意思是让他将衣裳脱下来,再自己滚回客厢。
那人掀开外袍,示意她看。
裴琢拽住的是他的里衣,若要将里衣褪下,势必就要先将外袍除去。
可外袍宽大曳地,一脱一除间,难保不会将裴琢弄醒。
遂朝着阮笺云摊开手,一副爱莫能助的无奈神情。
阮笺云连半个眼神都多余递给他,只是垂眼看着怀中女儿恬静的睡颜,心底纠结。
要让他滚,办法总归是有的。
但她也绝无可能冒着弄醒裴琢的风险,将人赶走。
一时之间,进退两难。
裴则毓耐心地留在原地,静静等她做出决定。
他也在赌,赌阮笺云对裴琢的在意,究竟有几分。
赌自己手中能留住她的筹码,到底有几成。
面上看着平静,实际心里却是没底的。
她当初那么决绝,能选择舍弃孩子,一个人一走了之,可见这孩子的存在并不会阻碍她的脚步半分。
但如今呢?
她见过裴琢之后,当真还能如从前那般干脆割舍吗?
喉头微动,薄薄眼皮掀起,将她蹙起的眉尖收归眼底。
心下微不可察地松了一口气。
至少她在挣扎,在动摇。
那就说明并非全然没有希望。
于是复又垂下眼,静候她的发落。
良久过后,阮笺云终于动了。
她身子朝里侧挪了挪,连带着躺在她怀中的裴琢也随之靠过来,给外侧床榻留下了一个恰好够一个成年人侧睡的空间。
做完这一切后,才颇不耐烦地朝着裴则毓投去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