杵在那里干什么?还不赶紧上来!
裴则毓呼吸一滞。
胸腔里霎时涌起滔天的狂乱欣喜之情,他唇角不可自抑地勾起,立刻无声熄了烛火,轻手轻脚地上了床榻。
动作之迅疾,生怕下一瞬阮笺云就后悔了似的。
阮笺云早在他吹熄烛火的那一刻便阖了目,原因无他,只是怕让本就不虞的心情愈发雪上加霜。
也不知裴则毓那双眼睛是怎么长的,猫瞳一般,在黑暗的夜里也亮得惊人,如同水洗过一般的雪亮。
从前感情尚好时,她都有些不敢与他对视,更不消说此时了。
索性早早地闭了眼,只盼着能快些睡去,再不必面对眼前这么个糟心的存在。
可片刻之后,忽觉一条劲瘦有力的手臂横了过来,径直搂住了她的腰肢。
掌心炙热的温度,顺着夏日轻薄的衣料传过来,烫得她皮肤冒起来一片密密麻麻的疙瘩。
睡觉就睡觉,动手动脚算怎么回事?
任她如何扒拽,那只手依旧铁钳一般紧紧锢在她腰上,怎么也扯不掉。
颇为恼怒地睁开眼,正对上一双灼灼的桃花眼,近在咫尺,亮得似两盏燃起的烛灯。
这人见她看过来,甚至还笑了笑,安抚地在她眉心落上一吻。
眼神却是向下,意味不言而喻。
动静小些,别吵醒了孩子。
他恶人先告状,反倒显得像是阮笺云的不是,憋屈得她如吞了黄连的哑巴,只能将这口郁气独自咽下。
胳膊到底拧不过大腿,遂恨恨闭上眼,尽力忽视掉腰上的热源,重新尝试入睡。
方才她去拽裴则毓的手,已然消耗了许多力气,加之今日情绪波动起伏太大,耗了心力,静下来很快便觉困倦。
听着女儿轻浅的呼吸声,不多时便睡了过去。
裴则毓僵硬地侧卧在床沿,一动
也不敢动,生怕将两人中的任一一个吵醒。
直到确认阮笺云已经睡熟后,才悄悄挪了挪身子,不动声色将覆在裴琢小拳头上的大掌移开。
方才裴琢梦呓着翻了个身,他察觉到攥着自己衣角的小手似要松开,便眼疾手快盖在她手上,卡了个视角差,叫阮笺云还以为他的衣服仍然被裴琢拽着。
随手将价值千金的外袍扔在地上,又略微调整了一下姿势,将一大一小两个人一起搂入怀中。
阮笺云蓬松的发顶正抵在他的唇上,吸一口气,便能嗅到她发间传出的清淡香气。
怀里顿时被填得满满当当,恰如此时整颗心的重量。
被幸福和满足充盈,变得沉甸甸的,亦万分柔软。
妻子,女儿。
全天下对他而言最重要的两个人,此刻都静静躺在他的臂弯里安睡。
这个认知带来的快意,比他当初亲手血刃父兄,登上帝位的那一日,还要强烈上不知多少倍。
垂眸望着阮笺云白玉墨痕一般的眉眼,直到眼珠干涩亦不愿眨一下,更遑论阖眼睡去了。
最后,竟是一夜都未曾合眼,保持着这样一个姿势到天明。
阮笺云却是不知晓这些的。
她做了一个梦,梦到自己走在一片茫茫雪原之上,满目苍皑,雪虐风饕,每迈出一步都万分艰难,几乎辨不清前进的方向。
唯独怀里抱着的一捧火焰,非但没有将她灼伤,甚至给她带来源源不断的暖意。
阮笺云就抱着这捧火,在雪野里走走停停,靠着它的温暖汲取力量。
然而下一瞬,这捧原本安安稳稳待在她怀中的这捧火忽然随风飘摇起来,似要挣脱出她的怀抱,乘风而上。
阮笺云下意识便要伸手去拦——
惊惧地睁开眼之后,才发觉原来是裴琢晨起闹出的动静。
时辰差不多了,她要起床去书孰了。
慢半拍地抽回手,怔怔看着裴则毓帮她穿戴齐整。
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梦境中怀里的火焰,原来是一具温暖的小身体。
裴琢收拾好,发觉阮笺云还在看着自己,犹豫了一下,慢慢走过来,在她颊上蜻蜓点水地亲了一下,这才放心地出了门。
阮笺云初醒,没反应过来,在裴琢走后,还依旧望着她原先所在的位置怔神。
裴则毓立在一旁,见到她神色呆滞,眸中惺忪,像只冬眠才醒的小动物,全无平日里那副竖起尖刺的刺猬模样,只觉越看越喜欢,恨不得将人压在身下好好蹂躏一番才好。
但在注意到她眉眼间明显的困倦意味后,又只得强压下那股燥意,将人塞回被褥里,温声道:“时辰还早,再睡一会。”
阮笺云冷不丁被他一碰,身子下意识一躲,随即顿时清醒过来。
理智重新回到身体里,闭了闭眼,嫌恶地打掉裴则毓抚在颊边的手,冷声道:“不必了。”
她下了床,趿着鞋覆径直进了屏风里,毫不留情地下了逐客令。
“你出去,我要换衣裳。”
方才还温软懵懂的人,此刻忽然又变回了原先冷冰冰的模样,似乎连与他多说一句都厌弃。
她的柔情,永远只肯对别人展露。
裴则毓眸光黯了一瞬,随即又恢复如常。
朝那屏风看了一眼,便依她所言出去了。
只是估摸着阮笺云漱洗完的时间,又厚着面皮,泰然自若地走进房来,要陪她一道用早膳。
阮笺云这次却一反常态,没有冷下脸来让他滚,只是垂下眉眼,自顾自地用着,权当眼里没他这么个人。
就连裴则毓夹进她盘中的食物也没有被丢出去,只是晾在一旁不做理会罢了。
态度比起从前,不说缓和,至少要平静许多。
惹得裴则毓竟有些不知所措,一边搅动着碗中的粥一边悄悄抬眼看她,一顿饭用得提心吊胆。
用过膳后,这份莫名的紧张才结束。
“裴则毓,”阮笺云叫住了他,声音平静,“我们谈谈吧。”
这还是他们重逢后,阮笺云主动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裴则毓闻言,略有些诧异地扬眉,轻嗤一声。
“你难道以为,自己如今还有同我谈的资格吗?”
他们之间能有什么好谈的?左不过是些让自己放过她的胡话罢了。
裴则毓懒得再与她多费口舌,今生今世,管她恨也好,厌也罢,总归是要待在自己身边的。
阮笺云不耐地蹙起眉尖,冷冷睨他:“你在与我摆谱吗?”
她看在女儿的份上能强忍下芥蒂,与他两厢对坐,开诚布公地谈一谈,已是尽了最大的力了。
他竟还敢不识好歹,仍旧摆出那副惹人厌烦的傲慢嘴脸。
那便别怪她不客气了。
耐心告罄,阮笺云干脆利落地甩出一句。
“我会留在你身边。”
她昨夜便已下定决心,此生再不会离开裴琢,让她因没有母亲而遗憾。
但同时也意味着,她恐怕再也无法摆脱面前的人。
既然木已成舟,那自己不若与他谈谈条件,也省得再白费力气了。
她实在疲累,无有心力再与他玩捉迷藏的游戏,在逃亡的生涯里时刻提心吊胆,精神不得放松。
陡然听得这话,裴则毓心神巨震,眼睫不自觉一颤。
他目光似两道利剑,直直地射向阮笺云,薄唇紧抿,许久都不曾言语,任由沉默在两人间蔓延。
他心底知晓,她能做出此番让步,已是深思熟虑的结果了。
半晌,才哑声道:“你的条件是什么?”
阮笺云道:“不许动我身边所有熟悉的人。”
陆信、青霭、柳黎……等等。
住在宁州城里,与她相识已久,情感深厚的人。
“以及……”
阮笺云顿了顿,道:“我不会回京城。”
转而抬眸,回视着他的眼睛,沉静道:“我要回书孰,继续教书。”
眼底不着痕迹地闪过一丝嘲讽。
他既执意要与自己在一起,那便从此与她一道留在宁州吧。
且看她与他苦心筹谋,得之不易的帝位,孰轻孰重。
第131章 放手他是否,该放她自由呢?
话音落下,室内一片寂静。
裴则毓掀起眼皮,漫不经心地打量着她的神情。
面前的女子面色平静淡然,但说出这话时,眼底一闪而过的嘲讽却没逃过他的眼睛。
就是这丝转瞬即逝的情绪,令裴则毓猛然捕捉到了什么,心底顿时豁然开朗。
再垂眸看向阮笺云时,眼底不由带了明晃晃的笑意。
是了,她还不知自己如今已经退位了。
这般条件,是想看皇位与她,在自己心底的分量,到底哪个更重些吗?
她到底还是在意自己的。
这个认知令他止不住地愉悦起来,周身气势肉眼可见地缓和了许多。
但欢喜之下,仍未失去理智。
他道:“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