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独一次破例,还是因为在朝堂上昏倒,不慎闹大了,才叫公主知道的。
明明不到而立的年纪,叫太医诊断后,却道与那不惑之人差不多了。
上次,得知先皇后可能还活着时,又急火攻心昏过去了一次。
今日不知怎的,竟是又吐血了。
心下担忧不已,“属下去命人给您熬药。”
裴则毓背对着他,一动不动,闻言既未应允,亦未阻止。
时良只当他默认了,转身出了书房,悄声将门一并带上。
空旷的室内霎时只剩下一人。
宽大桌案后,裴则毓坐在阴影里,面容不辨喜怒。
耳畔忽然又响起离宫前,太医曾说的话。
自己……最多还有十年时间。
可阮笺云呢?
裴则毓不由自主地想到她。
她今岁才二十有三,十年之后,也不过三十有三,正是大好年华。
他强硬将人留在身边,竟只是为了让她郁郁寡欢十年,再在自己死后继续蹉跎吗?
破天荒地,心底感到了一丝茫然。
一个念头不可抑制地升起。
他是否,该放她自由呢?
第132章 眼泪“你不在,这些都没有意义。”……
子时半,夜凉如水,冷月空悬。
这个时辰,下人们大都已经歇息了,整间大宅里,唯主卧一隅还从窗纸透出淡淡昏黄的烛光来。
烛光穿过床前帷幕,柔柔落在榻上女子如蝶翼般的眼睫上。
下一瞬,似被这光亮撼动,那双浓长眼睫微颤,缓缓睁开。
目光短暂茫然了片刻,随即一动,便望见了坐在榻边的身影。
青衣墨发,修挺如玉,清雅出尘。
那人似是听见动静,抬眼向她看来。
“醒了?”
嗓音温和,不见异样。
阮笺云只是怔怔地看着他,一言不发。
她当初生下裴琢后,因着心生忧惧,加之条件艰苦,并未在裴元斓的那处小院里调理好身子,便急匆匆地上了马车出城。
接下来又奔波数日,待回到宁州后,一直绷着的心神才松懈下来。
哪知心气一松,便大病一场,吓得青霭险些丢了魂,跌跌撞撞去找来郎中来为她医治。
所幸捡回一条命,只是却从此落下了身子骨孱弱的毛病,休养至今,亦未有多少好转。
是以不过失了些血,便昏迷了如此之久。
意识模糊之时,有许许多多碎片般的梦境在她脑内反复浮现。
她梦到许久以前的一个夜晚,自己与裴则毓躺在院中的摇椅上,对着头顶的万丈苍穹,比试谁能最先将天上的星星数全。
赌约是今夜的次数,彼时两人刚行过夫妻之实不久,裴则毓正是食髓知味的时候,可她当真是怕了这人,便卯足了劲,聚精会神地数着,生怕输给他后夜里遭罪。
然而数了不到三分之一,便觉身旁似是太寂静了一些。
心下生疑,侧转过头去,却正对上那人的目光。
四目相对,来不及收回。
那双形状姣美的桃花眸中,还有不自觉泄出的笑意,都明晃晃地染在漆黑眼瞳中她的倒影上。
眼神不加掩饰地落在自己面上,明明炙热滚烫,却又万般温柔。
他没有数星星,只是一直在看着她。
如同被什么东西击中,阮笺云也不自觉地停了动作,无措地与他对视着。
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似有漩涡,将她整个人吸进去,变成温柔的束缚,无声的囚笼。
她莫名有些口干舌燥,又眼底干涩,忍不住眨一眨眼。
但再睁开时,便已回到了熟悉又陌生的屋子中。
那人坐在她身侧,转身头将眼神落在她身上时,恍惚间还是梦里的样子。
阮笺云看着他,一时回不过神。
裴则毓见她这副懵然的模样,眉眼间还带着初醒的慵懒,心下霎时柔软如浸入温水。
伸出手臂,将人搂进自己怀里,低头啄吻她唇角。
“饿了吗?”
垂眸见怀里人一动不动地窝在自己怀中,一副恬静温软的模样,心尖一痒,忍不住又亲了亲。
面上不显,心底却万般珍惜。
亲一下少一下,待等下她醒过来,自己可就没机会了。
许是因他的语气温润和缓,又或许是因为他身上的气息和梦境里如出一辙,阮笺云垂下眼睫,并未挣扎。
即便极力自欺,她也无法否认,自己的确贪恋这个瞬间。
如同他是真的爱她,让她也能够坦然地付出自己的爱。
只是梦终究是要醒的。
伸手抵在他胸膛上,轻轻推开了身前之人,转移话题道:“我睡了多久?”
一面说着,一面不着痕迹地抬眼打量他,将与方才梦境中的面容做对比。
一袭青衫妥帖地包裹在身上,衬得裴则毓气质温文如玉,矜贵无双。
只是似是保持一个姿势久了,那衣裳下摆有些抚不平的褶皱。
相比五年前,眼前之人明显更成熟了。
从前即便他隐藏得再好,终究也不过是个弱冠青年,一不留神时,依旧会有锋芒自眼角眉梢泄露,如出鞘利剑,难掩其锐意。
但如今,那份稚气的锋芒已经被堙灭在日益成熟的眉眼之下,比起青年时的意气风发,多了几分独属于成年男子的深沉稳重。
唇角未露笑意时,单单一个抬眼,便能让人双膝发软,浑身觳觫。
他变了,变得更加深不可测,静默如渊。
裴则毓不知她在观察自己,因长久未曾合眼休息,此时眼前也多了一阵阵的重影。
揉了揉额角,待那重影消逝后,才缓缓开口同她讲话。
“有些久,玉儿已经睡下了。”
因着他按揉灵
台的动作,阮笺云才将注意力放到了他的状态上。
烛火昏黄的光落在那张平素挑不出瑕疵的脸上,焰光摇曳,映出了几分不同寻常。
裴则毓面庞削瘦,容色发白,下颌处有隐约胡茬冒出,眼下乌青明显,眼底血丝若隐若现。
是他从未在她面前显露过的疲惫。
心下微动,说不清是何种情绪,阮笺云转开了目光。
原来一向从容平静,城府深沉之人,居然也会露出这样的神情。
裴则毓抬眼时,恰好捕捉到她移开的目光。
动作顿了一下,似恍然般,摸了摸自己的下颌,指腹感触到了稀疏的刺感。
他一直守着阮笺云,竟忘了打理自己了。
想必自己此时在她眼中,一定很落魄、很潦倒吧。
说不出的懊恼难堪,他一时竟有些慌张,草草起身往门外去。
“我去命人将吃食端来。”
他罕见地急态,令阮笺云不由疑惑。
但过了片刻,待这人回来后,便察觉出了什么。
他显然是打理过了,换了身平展的衣裳,鬓角的乱发也被整理妥当,连下颌也一干二净,洁白如玉,方才那些细小的胡茬仿佛是她的错觉。
这么短的时间,也不知这人是怎么做到的。
裴则毓将自己清洁干净,才感觉在她面前自在了些。
将食盘搁在案上,转身朝床榻走来,伸手要抱她下去。
阮笺云推开他的手臂:“我自己可以。”
裴则毓便从善如流地收回了手,转而俯身给她将鞋覆穿好。
在握住那截清瘦脚腕时,眸光不着痕迹地一暗,随即恢复如常。
她的腕骨太细,被攥在掌中时,甚至填不满他的掌心。
阮笺云在案边落座,向食盘中看去,是简单的几样清炒时蔬,一碗红枣薏米粥。
似有心灵感应,顷刻便反应过来这些吃食是出于谁的手。
垂下眼睫,拿过一旁的银箸,默不作声地吃了起来。
裴则毓在她身旁坐下,一边给她碗中添粥,一边缓了声音,徐徐同她讲话。
“你说的人,我已经放了。”
“书孰那边也都交代好了,只等你再休养两日,便可回去教书。”
夜色里,他的嗓音温和低沉,带了一种说不出的安定和放松。
“答应你的事,我不会食言。”
阮笺云缓慢地咀嚼着口中的时蔬,并未说些什么。
时蔬里藏了细细的肉丝,既给菜色提鲜,又不至喧宾夺主,令人因荤腥失了胃口。
裴则毓盛好了粥,又舀起一勺,放至唇边试了试温度,才递到她唇前。
阮笺云不肯,伸手要接过匙子:“我自己来。”
裴则毓闻言不动:“我喂你。”
两人坚持片刻,最终还是阮笺云败下阵来,依他的意愿张开唇。
薏米被煮得软糯适口,还带了红枣馥郁的清甜,咽下去时,从喉管到腑脏都觉得熨帖至极。
裴则毓喂完一口,才继续搅动手中的粥,将温度晾凉些,好让阮笺云入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