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退位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头也没抬,只是专心致志地给粥散着热气,语气闲适自然,仿佛只是在说“玉儿下学了”一般随意。
阮笺云闻言,眸光短暂停滞,眼中涌起一丝讶然。
她盯着裴则毓,一时连送到唇边的粥都恍若不觉。
裴则毓见着她这副愕然的样子,轻笑道:“很惊讶吗?”
示意阮笺云张唇,一边将那勺粥送进去,一边温声解释道:“是四皇姐。”
“她早便有此成算。”
他自以为是暗中引导鹤蚌相争的渔翁,殊不知亦有人是等待已久的黄雀。
裴元斓算计那个位置,甚至比他还要更早一些,更久一些。
在他决定退位后,关于裴琢的去留上,两人争执许久,最终还是各退一步,彼此妥协。
他帮裴元斓堵住前朝悠悠之口,让她登基后站稳脚跟;而她放手,暂且先让裴琢随他一道出宫。
毕竟,她心心念念要培养裴琢的那些帝王心术,裴则毓也可以代为教导。
如此一来,也不至日后耽误了这孩子。
这其中的阴谋诡谲、明争暗斗自然不是三两句话就能概括的。
裴则毓眸色一深。
不说别的,至少当初阮笺云的假死出逃,并不只是裴元斓念及旧情的一时善心。
她深知,阮笺云的“死”,定然会对自己造成毁灭性的打击。
若自己早逝,她便能名正言顺地以“未有皇嗣,公主还小”的名头,接过代理辅国之权;
即便自己不死,失去阮笺云,也与行尸走肉无异,如何能长久坐稳帝位?
那帝位于她,不过探囊取物,只需等待时机罢了。
但他不忍破坏这人在阮笺云心中的形象,是以略过这些,并未与她多言。
她只要知道自己会一直陪在她身边,便足够了。
阮笺云骤然听到这些,一时反应不过来。
纵然能从与裴元斓相处的点点滴滴中有所窥探,但如今亲耳听到她登基为帝的消息,依旧会下意识地震动一下。
浑浑噩噩地咽下口中的粥,方慢半拍地应了一声。
凝神细思了片刻,又忍不住悄悄抬眼去看裴则毓的神情。
经年苦心筹谋,他竟如此干脆,一朝便拱手让人了?
裴则毓可从不是什么顾惜手足之人,难不成是与裴元斓斗法落败,才退位的?
她原以为自己此举不会被发现,哪知会被一直关注着她的裴则毓抓个正着。
那双眼里隐约的质疑被他敏锐地捕捉到,顿时不满地捏了捏她的鼻尖,警告她:“不准瞎想。”
简短地道出了真正原因:“你不在,这些都没有意义。”
曾经他以为自己毕生所求,不过登上人间至高之位,掌尽天下权力,享万国来朝,观世人匍匐。
温香软玉在怀,儿女承欢膝下,种种世人以为的美满,都被他嗤之以鼻。
甚至轻蔑地认为,只有庸人,才会沉溺进这些肤浅的幸福。
然而亲手将她下葬时,才猛然意识到,失去阮笺云,他的人生不过是单调枯燥的重复。
春日迟,他下朝后途径御花园,望着满园春色,想起她兴致勃勃学人插花,却不得要领,将一瓶花束弄得乱七八糟。
那时他们还并不相熟,待他回来时,她还未来得及收拾好零落残枝,只得挡在那些花枝面前,拼命转移他的注意力;
夏渐近,暑热难消,还未放置冰窖的时候,不期然忆起她枕在他臂弯里午睡,明明热得汗将鬓发黏在脸上,却还是紧贴着他的身体,像一只寻到了巢穴的小动物,安心地舒展开身体;
秋风萧瑟,京城的落叶逐渐多了起来,她拾了许多回来,夹在书册里做叶签,又晒干了菊花制成茶饼,在他每日上值时放上一些;
冬气寒,她不说,却最喜欢和他依偎在一起,盖着他的外袍时,眼睛会满足地眯起来,像一弯窄窄的月钩。
他便借口太热,浇灭了炉火,又坏心眼地将人剥个干净,迫得她因为冷而不得不往自己怀里躲,最后被他的体温烫得微微发颤,用一双噙着泪的眼睛可怜兮兮地看着他。
待他唇角不自觉勾了笑再睁眼时,却只能望见空荡荡的寝宫。
白玉为堂金为栏,那样宽敞,那样富丽,然而光可鉴人的地砖上却只能照出他一个人的身影。
形销骨立地挂着一席明黄龙袍,孤零零的立在那,似一只徒具人形的孤魂野鬼。
笑意僵在唇畔,大脑雪茫茫一片,仿佛一瞬从仙境坠入阿鼻地狱。
他醒悟得太迟,阮笺云已经不愿再等了。
……
忽被一声呵笑唤回神来。
裴则毓抬眸望去,看见阮笺云正咬着箸尖,笑吟吟地看向他。
只是这笑,无端带着些冷意。
她反问他:“与我有什么关系?”
当初为了皇位,利用她、隐瞒她、欺骗她的,都是他。
如今轻飘飘一句“没有你,没意义”便想将前尘往事一笔勾销?
做梦。
他还是与从前如出一辙的虚伪,
冷漠,只不过比年轻时更会隐藏了些,竟恍惚叫她以为他当真是个人了。
她搁下银箸,下了逐客令:“我倦了,你且自便吧。”
话毕也不管他,起身便要离开桌案。
腕骨不期然被一只大手攥住。
阮笺云想也没想便要挣开,但无论如何用力,都挣不脱。
她对他的反抗,不过蚍蜉撼树,以卵击石,归根结底都是一句不自量力。
心底火气忽地生出,她转身直视着裴则毓,冷声道:“放手。”
“卿卿。”裴则毓恍若未闻,盯着她的眸子,唤她的名字。
“你当初,是如何爱上我的?”
阮笺云未曾料到他会突然说这个,动作顿了一下,倒给了身前之人可乘之机。
眼前一暗,便被揽入了一个宽阔的怀抱。
他的大手抵在她后脑处,牢牢将她的脸按在自己的锁骨处,微微垂首,说话时,温热的气息直直地喷洒在她白皙的耳尖上。
“告诉我,”声音喑哑,带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急切,“我会照做的。”
方才她转身的那个瞬间,他忽然想通了。
他本就不是什么好人,在这暗无天日的二十多年里,好不容易碰到一个让他死水一样的人生泛起波澜的,又怎可能轻易放过?
短暂的生出“放过她”的念头,已是他鬼迷心窍后的最大的仁慈。
他不甘心就这样结束。
哪怕有朝一日,甚至不足十年,他便会死去。
他也要用这最后的人生,在阮笺云的心上,狠狠地、用尽全力地刻下一刀斫痕。
用温情做糖衣,裹了锋利的碎刃,哄骗她吃下去。
让她在余生,既忘不掉被他伤得鲜血淋漓,也眷恋他带给她的那份无可替代的甜意。
他要阮笺云永远记得自己。
念头升起的一瞬,他便霍然起身,将人拦住。
灼热的吻不断地落在阮笺云耳尖,颊侧,眉心,眼尾……
手臂紧紧箍着她的腰,用力之大,如同要勒断她的骨头,将人揉进自己的身体里。
阮笺云被他铺天盖地的吻压得喘不过气,一边拼命地捶打他,一边扭头躲避他的吻。
“何必呢?”她动作是激烈的,嗓音却是出奇的平静,“我不值得你这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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纵使他为自己改变得面目全非又能怎样?难不成他还当真能戴着这副面具,就这样逢迎着自己一辈子?
左右她也为了女儿认命了,承诺这辈子不会再离开他,就让两人间维持最基本的体面,不好吗?
已经是为人父母的年纪了,还满口情爱,若非时机不对,她简直要嘲笑他天真得可怜。
奋力挣扎了半晌,终于没力气了,索性收回手不再抵抗,任他施为。
她能感觉到他的吻一路向下,顺着凌乱的衣襟,蜿蜒过那些隐在轻薄衣料下的肌肤,带了滚烫的吐息,如有燎原之势。
但她却心绪平静,已无心力生出多余的情绪。
所谓愤怒,羞耻,憎恶……纷纷不复存在,有的只是死水一样异常的平静。
倦怠地阖上眼,只当受刑,盼望他快些了事。
身前人似是感受到她的放弃,动作一顿,竟是没有再接着往下吻了。
阮笺云不知他要做什么,耐心地等了一阵,却忽然感到小腹处传来一阵濡湿。
有水意一颗一颗地掉在她的皮肤上,顺着腰线滑落,浸湿了后腰的衣物。
阮笺云不由怔然。
向后半撑起身,低头望去。
身前的男人低着头,宽阔挺拔的肩微微耸起,双手撑在她身侧,有些微微的抖。
有近乎无声的哽咽,自那颗低垂的头颅下传来。
裴则毓……在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