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缓缓向后靠,离阮笺云的身体逐渐远了些。
阮笺云莫名,正要问他,却忽听“噗嗤”一声。
随即,比先前浓郁数百倍、数千倍的血腥气一瞬扩散开来,充满了整个巨石内部。
有温热的液体溅上了她的颊畔。
阮笺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抖:“……裴则毓?”
“你做了什么?你怎么了?”
“是伤口裂了吗?别怕,水囊里还有水,我很快给你包扎好。”
她语无伦次,双眼在黑暗中目不能视物,只能徒劳地在他身上胡乱摸着,心底的惶恐不安几乎要将整个人吞噬。
“……乖。”
一只大手落下,盖在了她环抱着他后背的两只小手上。
那双手很冰,指骨坚硬,像一块寒铁,更似一方冷玉。
他已经没有力气像从前一般,轻而易举便用一只手制住她双手了,于是只是覆在她手上,堵她不舍得再继续动。
果真,阮笺云的动作停住了。
他咽了下喉咙,吞掉喉头不断上涌的腥甜液体,侧过头,吻了吻她的耳垂。
“卿卿,对不起。”
常言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他也不例外。
或许老天垂怜,令他在此刻,生命的最后之际,忽然间明了,为何他与阮笺云,从前会互相折磨那么多年。
他恨她恨到她相思入骨,她憎他憎到死亦无惧。
直至打开宅门,看见阮笺云站在他面前的那一刻,裴则毓只觉自己浑身的血都骤然冷掉了。
他一直以为,只要结果最终是有利于她的,那过程中的欺瞒与否,便并不重要。
一如他当初,将她全然排斥在自己的计划之外,自以为是地保护她,还当结局是皆大欢喜:她与他一道,成为全天下最尊贵的一双人。
然而从未想过,阮笺云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她要他的尊重,他的信任,他毫无保留的坦诚,他最真挚的爱。
她要的,从来只有这些。
但自己呢?
不仅将她不想要的强塞给她,还对她的痛苦视而不见,一厢情愿,令她饱受折磨。
想通这关窍的一瞬间,他终于懂了自己看到阮笺云的那刻,突如其来、师出无名的愤怒。
阮笺云做的事,与自己从前又有何两样?
自以为为他好,实则行欺瞒之事。
虽然若非她在,他们眼下绝不会有与裴则逸有斡旋的机会,他极有可能在宁州便丧了命。
即便最终面临死局,她也能遂了他的愿,与他同生共死,共赴黄泉。
但他宁愿不要这份“好”结果。
这一切,原本便是他的错。
“……当初我们的婚事,的确是我与阮玄私下商议后的结果,”手指攀上她鬓发,强自抑制着颤抖,像先前无数次那样,替阮笺云将碎发理到耳后,“婚事于我而言,只是一门互惠互利的生意,阮玄得到裴鸿的信任,而我得到他的暗中扶持,能够与上面两位兄长抗衡。”
但,他没想到自己会在这一桩生意里动了真情。
了无一语命中,当初坐在他身后马背上的那个人,当真让他吃尽了苦头,尝遍诸般爱憎滋味。
“……是我负你。”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气息也逐渐微弱下来:“我不该瞒你。”
或许,也不该当初利欲熏心,与阮玄做那一桩的交易。
让她来到他身边,受了这么多原不必受的苦楚。
濡湿的液体顺着脸颊滑进唇角,在舌尖上晕开,留下咸涩的味道。
阮笺云已经在他的胸口处摸到了什么,此刻连抬手将泪擦干的力气也没有,只是呆呆地任泪水纵横满脸。
那是一柄薄薄的,削泥如铁的匕首。
此刻不偏不倚,正正插在那片宽阔的胸膛之中。
裴则毓眼前已经开始一阵又一阵地发黑,他深吸了一口气,用尽全力,攥住阮笺云颤抖的腕骨,强硬带着她的双手,握住插在自己胸膛上的那把匕首柄上。
“……你去,告诉裴则逸。”
“……是你找到我,然后杀了我。”
以裴则逸的性子,见到他被自己的妻子杀死,定然大为痛快,指不定一时心情舒畅,便将会放过她一条性命。
再加上,那杨相旬曾是阮玄的部下,值此立国封侯拜相之际,对昔日上司的女儿宽宏大量,善待无辜之人,是相当恰当的造势时机。
就算裴则逸要动她,杨相旬也会为此将她力保下来。
无论是哪种情境,她总归能够活下来。
“……卿卿。”
黑暗里,他嗓音沙哑含笑:“就当可怜我罢,最后问你一句话,如实答我,不准欺瞒。”
阮笺云
抖着唇,半晌才从齿缝里挤出两几个字:“……你想,问什么?”
裴则毓望着她,眼神是一如往昔的温柔缱绻,仿佛以目光为唇,吻过她面上的每一处。
“如今,气可尽消了?”
第151章 挽留“你欠我很多,还没有还。”……
暮云低垂,天色被染成苍黛,一抹残阳斜照,如血如赭。
“人还没找到?”
裴则逸脸色阴沉地能渗出水来,冷眼扫向满脸惶恐的副将,毫不犹豫地一挥手:“点火!”
“殿下!殿下慎重!”
其中一个士兵打扮的人扑上来,抱着裴则逸的腿,苦苦哀求道:“求殿下再放宽些时间……那贼人中了箭,定然是跑不了的,被下属们抓到不过是时间问题!”
此人名唤石明,并非裴则逸的嫡系,而是原先在江南军部任职,如今被杨相旬派来援助贤王清剿贼人的。
他家便在附近的镇子,山火若是烧起来,必定会蔓延到四周,眼下疏散农人们虽还来得及,但镇子周围的良田,必定会毁于一旦。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田地没了,相当于将这些那些农人一年到头赖以生计的倚靠也没了。
这可是要出人命的啊!
他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哀求,企图借此来使裴则逸回心转意。
裴则逸坐在马上,闻言缓缓低下头,看着那个汉子不住乞求。
片刻后,唇角竟然上扬了起来。
“你家便在这附近?”
石明闻言,以为还有转机,双眼猝然一亮:“回殿下,是!”
然而下一瞬,变故陡生。
裴则逸□□的骏马忽然嘶鸣一声,扬起前蹄,石明也被狠狠一脚蹬下马去!
“砰”的一声,落在地上,隐有骨骼断裂声响起,登时便口鼻喷血,生死不知!
“还有谁,”裴则逸收住缰绳,让马儿镇定下来,缓缓扫视四周,“要阻拦孤?”
周遭众士兵都被这幅惨烈的场面震住了,一时无人敢出声置喙,大气都不敢出。
就在这时,地上那不知生死的汉子忽然双眼怒睁,不知从哪来的力气,飞扑过来,一把抽出裴则逸腰间的佩剑,横在自己脖颈间,嘶吼道:“裴则逸!你草菅人命,滥杀无辜,德不配位,岂堪为君!”
“我诅咒你,为天所剿,曝尸荒野,死无葬身之地!”
吼完,手下用力,毅然割了下去!
血溅当场!
万籁俱寂,天边骤然一亮,引得众人纷纷惊惧看去,下一瞬,云中如有巨兽咆哮,怒雷轰鸣,滚滚而来!
“下…下雨了!!”
有人伸手摸了下头顶,惊声叫起来。
士兵们面面相觑,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浓浓的惊骇。
石明含恨的遗言犹在耳边回荡,如今便忽然下起雨来。
难道当真是贤王的言行触怒了上苍?
已无人敢抬首去看裴则逸的面色。
许久过后,才听到他声音响起。
“来人,点火。”
竟是要逆天而行,强行引燃山火!
石明的尸体还横贯在他的马前,这一次无人再敢有何异议,纷纷低着头去做上面吩咐的事。
就在此时,忽听一阵马蹄声自大军身后响起,不少人回头看去,只见一个驿骑正拼命打马而来,满脸惊慌失措,高喊道:“报——!”
“有、有一支骑兵营的队伍从后方而来!安抚使派属下来,协殿下速速撤退!”
骑兵营!
裴则逸身躯一震,眼中满是不可置信。
那支军队如今不该回京待命吗?为何竟会突兀出现在东南地界!
“慌什么!”他怒骂那驿骑一声,“又不是整座骑兵营都来了,至于你摆出一副奔丧的样子!”
那驿骑欲哭无泪:“回殿下,是那陆信亲自带兵前来的!”
陆信。
听到这个名字,有跟着贤王军上过战场的人,小腿肚子已经开始打抖了。
那是个打起来不要命的武疯子,招招数数都是奔着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势头去的,不说真刀真枪地动过,即便是这架势,也足够让人忌惮了。
果见裴则逸知陆信要来,神色也显见动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