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到底不愿放弃眼前的大好机会,咬了咬牙,扭头冲着下属大喊:“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点火!”
那不幸与他对视上的下属腿一软,战战兢兢道:“雨,有雨,火点不燃……”
“废物!”裴则逸怒骂一声,调转马头,靠近堆放石漆的地方,高高扬起马蹄,猛然一踏!
几个堆着石漆的木桶应声而碎,只听“哗啦”一声,大量黑色浓稠的油液扑洒一地,朝着森林里的方向流去。
“火!”
燃着的火把被递到裴则逸手上,他看也不看,朝着地上的漆油一扔——
火势陡然蔓延开来,茂密的树冠暂且遮住了天上的雨水,其下干燥的树根霎时随之燃烧起来。
听闻骑兵营要来,之前曾被打得溃不成军的贤王军大半都魂飞魄散,此刻只想赶紧撤离此地,见到裴则逸此举有效,毫不犹豫便开始效仿。
随着他们的加入,火势愈燃愈烈,不出片刻,烈火便吞噬了眼前的大半林木。
滚滚浓烟直冲天际,纤薄的雨丝混在其中,如蚍蜉撼树,难以动摇。
眼见雨势难以将林火扑灭,裴则逸终于满意,双腿一夹马腹,高喊道:“撤军!”
浓烟会暴露位置,此时不走,等陆信他们来了,再走就来不及了。
—
阮笺云不知道他们已经浸在水中多长时间了。
当时,裴则毓问完那一句话后,她唇瓣颤抖,喉头梗涩,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裴则毓敏锐地察觉到她的挣扎,有些落寞地垂下眼睫,竭力抬起手,在她后背轻拍了拍。
说是拍,只是那力道与摸也差不多了。
“不想了,乖,是我不好。”
他微微阖上眼,思考着自己的遗言要说些什么。
玉儿不必交代,她自有裴元斓代为筹划,那人如今坐在那个位置上,说不定会比自己这个做父亲的思虑得更周全些。
最后的话,他只想留给他的卿卿。
然而这一生太短,他还有许多的话想说与她听。
想同她说对不起,京城那一年的初雪,他错过了与她同看;可今日已然说了太多对不起,他不想阮笺云回忆起他来时,只能想到自己对她的坏。
想同她说爱,可又难以启齿,怕她也对自己有情,怕这份来自死人的爱会困住活生生的她。
想说往后你好好的,照顾好自己,然而舌尖却似千钧相抵,难以出口。
都怪他,害得她以后的路要自己一个人走了。
就在他难以抉择之时,忽听见阮笺云低低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消了。”
“你别死,裴则毓,”一双柔软冰凉的手捧住他的脸,似有咸涩的液体掉进了他的唇,点在舌尖上,勾出一点悲戚的味道,“你欠我很多,还没有还。”
裴则毓想点头,想说对不起,想说好,但意识逐渐沉重起来,宛如暴风雪席卷,将他裹挟。
什么都做不到,于是只能朝她勾了勾唇角,露出一个苍白温柔的笑。
见他薄薄的眼皮一点一点覆下来,阮笺云内心是从未有过的惊惶恐惧。
她不敢动他,怕加剧他的痛苦,便只能贴在他耳边,强忍着眼底装不下的泪,小声地、固执地、一遍又一遍地喊他的名字。
前方逐渐亮起来了。
她恍惚抬头,看见黑烟如苍龙冲上云霄,远处火光隐隐,呈迅速蔓延之势,朝着这边赶来。
被火活活烧死,应当是很痛苦的。
但阮笺云已经不甚在意了,她抱着怀中冰凉的躯体,静静坐在巨石罅隙中,阖上双眼,等待这场大火将自己和怀中的人一道,烧成一捧分不清你我的灰烬。
她开始回忆前尘,回忆过往。
朦胧间,似又回到了他们拜堂成亲的那一日。
她被厚重的红盖头遮了眼,在夫妻对拜时,甚至不知对面与自己拜堂的人是高是
矮,是胖是瘦。
只知道,在她起身时,满头沉重的华冠珠翠似被对面那人不动声色地托了一下,令她不至于被那些重物带得颈骨欲折。
还有他们已经撕破脸皮,他强迫她穿上皇后礼物,硬拉着她在祖宗庙堂前跪拜的那一日。
他说恨她,所以绝不可能放过她,要让皇天后土,列祖列宗都知道,他们是上过皇家玉碟,天地为证的夫妻。
可哪有人的恨,是这般缠绵悱恻的呢?
这明明是誓言。
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阮笺云神智不清,哭哭笑笑,恍惚中感觉到一滴冰凉落在了自己的额上。
她浑不在意,但那颗冰凉顺着额际滑下,点在腮边,传来了清新的草木气息。
猛然间意识到了什么,她立刻从罅隙之中伸出一只手,想要确认什么。
——有丝缕冰凉的液体,落进她的掌心,随之融化,濡湿了掌纹。
是雨。
下雨了。
刹那之间,行动比意识更快数倍。
她立刻连拖带拽地将裴则毓从那罅隙中带出来,飞快撕开自己所剩不多的下摆,简单包扎了一番,只求止血。
那匕首她不敢动,故而绕开那处,只是堵住不断渗出血的地方。
随即,又一把扛起裴则毓的半边肩膀,跌跌撞撞撑着他往方才有山泉的地方走去。
背后的热意若有似无,是火势越来越逼近了。
但她不怕,只因天边不时有雷声轰鸣,这场雨必定越下越大。
她需要的,只是一点缓冲的时间。
一点便足矣。
不知是从何处来的力气,她带着裴则毓,竟当真寻到了之前的那方山泉。
瞧见不远处的红光,想也未想,便带着裴则毓跳了进去。
将自己完全浸入水中时,阮笺云忍不住抽了一口气。
亲身经历,方知晓这泉水是如何寒凉刺骨。
但她内心反而十分庆幸,这么冷的水,恰好有助于裴则毓的伤口凝血。
只是她不得不时刻记得将他的口鼻暴露出水面,以免昏迷的这人在毫无意识间吸入泉水,功亏一篑。
整整两日滴米未进,她此时也有些撑不住了,只能拼命咬着舌尖,令自己不要睡去。
两个人的性命,此刻全系于她一人身上。
这是上苍给他们的机会,她必须抓住。
不知过了多久,阮笺云的眼皮逐渐发沉,意识也一点一点涣散起来。
雨点打在她面上,噼里啪啦的,带来丝丝微不足道的痛楚。
听起来,似是雨势变大了。
按理说,她此时应当看看山火是否被浇灭,抓紧带着裴则毓从冰冷的山泉水里爬出来的。
可奇怪的是,她的四肢仿佛不受自己控制,变成了随水波流淌的海草,连眼睛也酸得睁不开。
好累,好疲惫……
“将军,那条溪水里好像有人!”
将军?这是在叫谁?
但无论是谁,总归不会是在叫裴则逸。
杨相旬也不在此处,那么无论来人是谁,他都能得救了。
她用尽全力,将怀中的人向上一托。
水波温柔地遂了她的愿,令那人浮上水面,带离了她的怀抱。
与此同时,也无情地将她沉入冰冷的水底。
阮笺云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意识。
第152章 脱险“他是我的……夫君。”
仿佛处于一个光怪陆离的梦境中,周遭的一切都如同隐在雾后,朦朦胧胧,令人看不分明。
阮笺云莫名害怕这些浓重的雾气,于是拼命拨开迷雾,朝前快步跑去。
也不知跑了多久,她累得双腿都迈不动了,四周仍然雾气重重,丝毫变化也没有。
她没有力气了,只能俯身撑住双膝,小口地喘着气。
面前忽得落下一道阴影,阮笺云抬头看去,心中的恐惧霎时被惊喜替代。
“阿公!”
这一瞬,她似乎又重新变回了那个小女孩,兴高采烈地扑进了心爱外祖的怀中。
内心深处隐隐觉得有何处不对,但太久没见到外祖的喜悦将这一切都冲淡,被她尽数抛之脑后。
洛云鹤双手接住她,眼神中似乎带了一丝她看不懂的欣慰和心疼。
苍老的大手温和地抚摸着她小小的后脑,熟悉的和蔼声音在耳畔响起。
“我家小竹子,缘何在此呢?”
阮笺云听他发问,自己也茫然地摇了摇头:“我不清楚……只是一醒来,就在这里了。”
“幸好阿公你来了,”她依赖地吊着洛云鹤的脖子,撒娇道,“阿公你带我走吧。”
“不,”须发花白的老人摇首拒绝,温和道,“阿公不能带你走。”
“你还没有醒来呢。”
他一直在说一些阮笺云听不懂的话,但她只知道,阿公不想带她一道走。
眼泪涌上眼眶,她无意识地抱住自己的双臂,蜷缩起身体,喃喃道:“为何?阿公,这里只有我一个人,好黑,好害怕……好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