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算错了,她不是我的劫。
她明明这么爱我。
但他面对阮笺云却什么也没说,只是掖了掖她身后的被褥,将人抱在怀里,低声道:“时辰不早了,睡吧。”
阮笺云乖乖地缩在被子里不动,一双眼睛却静静地望着他。
“你的仇,要向阮贵妃报吗?”
她突然问起这个,裴则毓不由一怔。
默然良久,才“嗯”了一声,将人拥进自己怀里。
这样的她,要让他怎么忍心说,又怎么敢说。
当年阿娘的死,阮玄才是真正的递刀人。
第85章 百户“我再不来,你都该忘我姓甚名谁……
帝京夏日多雨,这日午后暑热依旧,天却莫名阴了起来。
不多时,雨声渐密,如群豆倾泻,将整座皇城笼罩在一片湿重云雾中。
“上官大人,”卢进保迎上来,恭敬道,“陛下等您有一阵了。”
上官尧收了手中的伞,递给侍在一旁的小太监,沉静道:“有劳公公通传。”
“陛下已经吩咐过了,您来了可以直接进去。”
卢进保躬身,为他在前面引路:“大人请。”
推开御书房门,一股厚重的龙涎香气息扑面而来。
成帝坐在临窗的矮榻上,听到门口传来动响,掀了掀眼皮。
“来了?”
上官尧站定,朝着成帝行了一礼:“微臣来迟。”
“起来吧,”成帝将手中的棋子抛进棋盒,道,“找你来,是要问些事情。”
然而不等继续说下去,他忽地爆发出一阵猛烈的咳喘,动作之激烈,几乎将手边的棋盘打翻。
卢进保原本静静候在身侧,见状立刻上前一步,一边帮忙拍背疏解,一边将案上的茶盏奉上,低声道:“陛下……”
上官尧看着这一幕,心里发沉。
成帝咳得脸色涨红,好一阵方才缓下来。
他喝下茶水,又顺了一顺,方才重新开口说话。
“……这些日子,天象如何?”
喉音沙哑浑浊,仿若一个破旧的风箱。
上官尧凝眉,忽地一撩袍角,跪在地上,一言不发。
成帝见状,闭了闭眼,一瞬间如同浑身力气被抽干,泄在榻上。
从前他精神矍铄时,不怒自威,眉眼间满是独属于天子的睥睨。
而今仔细看去,却两腮凹陷,眼神阴翳,面容上甚至还隐隐萦绕着一丝挥之不去的郁气。
“说实话吧,”仿佛骤然苍老了十数岁,他挥了挥手,疲惫道,“朕不怪你。”
“回禀陛下。”
上官尧垂首,神情肃穆。
“臣近日夜观天象,见彗星冲犯紫微,帝星黯淡,周围似有阴霾遮蔽。”
“而心宿星却明亮异常,光芒逼近帝座,恐有相克之象。”
“此事事关重大,故而微臣不敢妄言,欲再观察一二,方才敢来拜见陛下。”
成帝靠坐在榻上,半边身子隐入晦暗里,辨不清面容。
“心宿星?”
上官尧道:“是东宫方位。”
“东宫……”成帝声音沉沉,重复了一遍。
他静默了半晌,才道:“朕知道了。”
“你先退下吧。”
上官尧躬身一礼,转身退出御书房。
没人看到,他转身的一刹那,绷紧成一条直线的唇。
果然被裴则毓说中了。
上官尧走后,成帝卧在榻上,眼神晦暗,久久不语。
伴驾几十年的老太监眼观鼻鼻观心,端来一盏还冒着热气的汤药,恭声道:“陛下,到用药的时间了。”
成帝看了一眼,药羹乌黑浓稠,如一汪沼泽,倒映出他消瘦的两颊。
那股作呕的苦涩立时涌上舌根,令人头脑发昏。
他眉间几乎拧成一个“川”字,嫌恶地摆摆手:“拿下去,朕现在不想喝。”
老太监闻言一动不动。
“陛下,良药苦口。”
卢进保自青年时期,便一直陪在成帝身侧,纵中间有段时间暂且离开,最终还是在成帝登基后被重新召回到他身边,感情之深厚,自不必说。
多年相伴,成帝偶尔也会在一筹
莫展之际听听他的意见,信任的程度,不亚于辅佐他登基的近臣。
但此人虽处处用得都舒心,却唯独有一个毛病。
那就是过于执拗,譬如今日,若是成帝一直不喝这药,他就能一直端着碗站在这里。
曾有人看不惯他得皇上青眼,借此在御前诋毁他居功自傲,有僭越代庖之嫌。
成帝当时毕竟年岁还轻,听信了谗言。
有一年冬日,他风寒未愈,但见窗外腊梅开得正艳,便起了玩乐的心思,想在大雪中赏玩一番。
是卢进保跪在他面前,死死不肯让开。
“陛下龙体贵重,纵使不为自己考虑,也要体谅天下万民,需要一个长寿康健的君主。”
彼时成帝刚登基不过两年,朝中势力单薄,只有尚未至丞相的阮玄苦苦支持他,每日在朝上被群臣辩驳,心思日渐敏感,耳中根本听不得反对之词。
加之本就对卢进保心生嫌隙,当即大怒,当胸一脚狠狠踹在他心口。
“反了天了!这天子到底是朕还是你?!”
自己这个皇帝当真做得憋屈,连个太监都敢不听他的话。
那一刻成帝是真的起了杀心,因此这一脚并未收着力道。
卢进保没有防备,被他踹得滚出去几丈,咳呛一声,口边溢出鲜血。
但他爬起来,依旧跪得直直的。
“奴才的命本就是陛下的,只要陛下愿意,如何打杀了奴才,奴才都心甘情愿。”
“惟望奴才死后,陛下能爱重龙体。”
一字一句,声声恳切。
所有人都想站在自己的对立面时,忽然有一个人,愿意赴汤蹈火为他差使。
成帝闻言,滔天的怒火,渐渐平缓下来。
他冷冷瞥了跪在地上的太监一眼,转身拂袖而去。
竟是默许了卢进保的执拗。
这么多年来,便也逐渐习惯了。
卢进保也确实只在他做出有损身体之事时方才阻拦,至于朝举、后宫等,却是极守本分,从不妄自开口,如同一位慈爱的长辈。
回忆结束,人却还站在他身边,手里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药羹。
成帝无奈,只得接过碗盏,皱着眉一口一口喝完。
喝完药,看着垂首收拾碗盏的老仆,忽然心生感慨。
“你老了。”
卢进保在御前伺候多年,做事周到妥帖,时常只消他一个眼神,便能领会自己的心思,且虽为御前首席大太监,但从不矜骄示人,一言一行,极其本分守礼。
他用着,是极为顺手的。
然而记忆里行事沉稳的中年人,不知何时,竟已经鬓生华发,沟壑纵横。
那自己呢?
成帝面上不显,心底却发沉。
自己也老了。
但他的儿子们,却风华正茂,野心勃勃。
卢进保闻言,动作一顿。
他抬起头,素来不苟言笑的脸上,竟露出一丝柔和的笑意,如同长辈一般慈祥。
看着成帝,道:“可奴才看着陛下,却还像看着当年那个孩子一般呢。”
那个一个人站在偏远的院子里,孤僻的半大少年。
成帝一怔,随着他的话,回忆起年少时的旧事,神情中也不由流露出一丝恍惚。
为君数十载,他每一次呕心沥血、宵衣旰食,都有这个人默默候在身旁。
再冷硬的心也不禁泛起一丝波澜,缓声道:“你先停了,交给外面的人去收拾。”
卢进保依言停下手上的动作,什么也没问,只是顺从地微躬着身体,站在成帝身边,等候他下一步的指示。
成帝随意从棋盒里拣了一枚黑子,却只是捏在手中把玩,久久不肯落下。
半晌,忽地出声。
“你觉得太子如何?”
因着上了年岁,卢进保的眼皮松弛耷拉着,视线只能看到自己的脚尖。
“回陛下,老奴以为,太子端方持重,克己敬尊。”
“克己,敬尊……”
成帝重复了一遍这四字,冷笑一声。
“他若是克己敬尊,那朕这个病,又是怎么来的!”
他说得急了,不免牵动了病灶,又是好一阵咳呛。
待平缓下来,脸色发沉,冷冷道:
“你没听到吗?上官尧说,心宿势盛,光芒都要盖过帝星了!”
“再这样下去,想必朕这个父皇,很快就能变成皇陵里的太上皇了。”
卢进保道:“陛下龙体安康,自有天人庇佑,如今不过偶有不适,何至严重至斯。”
“再者,天象命理,也并非全然不可更改。”
“太子视陛下为君为父,敬重崇仰还来不及,又怎会有加害之心。”
约莫是人老了,疑心便愈发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