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的脆弱,不过是给心里的彷徨开了一道发泄的口子。
太子和九皇子妃身中情毒一案,最终查出来是阮贵妃所为。
表面上,是阮贵妃干涉朝政,意欲参与夺嫡之争。
但背地里,安知没有太子推波助澜。
只盼事情败露,阮贵妃倒台,六皇子便再无力与他相争,将彻底无缘地位。
不然,这样大的案子,为何结果查出得那般快?
若卢进保顺着他的话,说太子纵无此心,言行也难免使圣颜不快,再安抚一番,成帝还不至如此愤怒。
然而此刻听卢进保之言,却怎么听怎么像在为太子开脱。
怀疑的种子一旦埋下,便不可能轻易被抹除。
夏日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
自上官尧进来,到与卢进保闲话,才不过一个时辰,就已经有了放晴的征兆。
屋里的冰块不知何时已经见底,成帝透过薄薄窗纸看向外面,雨丝稀疏,空气热而潮湿,如沸腾热浪。
他不再说什么,眼神沉沉,道:“你退下吧。”
卢进保谨遵圣旨,无声地退出御书房,阖上雕金大门,将龙涎香深沉厚重的气息一并阻隔在室内。
转身,对着迎上来的小太监低声吩咐:
“陛下这会心情不佳,谁来了也不见。”
—
裴则毓出差月余,大理寺案上的公文早已堆积如山。
他这两日早出晚归,有时甚至阮笺云安寝方才回来,为免吵醒她,便索性宿在书房。
今日乞巧,便早早叫人递了话来,言明让她先用膳,待晚膳过后自己再来寻她。
阮笺云原还以为他今晚会回府用膳,正琢磨着亲手做些什么,听到传话,便歇这份了心思。
又想了想,让那侍从回去答复,让裴则毓下值后直接去食鼎阁寻自己便好。
正巧食鼎阁位于西坊,想必今夜定很是热闹,两人正好去逛一逛。
阮笺云从前在宁州时,乞巧大多是一个人闷在屋子里,同往常一般度过。
邻家的女孩们大多三三两两约在一起做绣事,她们手灵巧得紧,穿针引线间,便能绣出一只生动的黄鹂,又或者栩栩的鲜花。
她们倒是常常邀请阮笺云共度乞巧,但阮笺云鲜少接触针线,又到底年纪小面皮薄,不愿意在人面前展现自己拙劣的绣技,便都婉言拒了。
她的衣物、帕子,都花钱请绣娘代劳,没什么需要自己亲自动手的。
唯一一件手工做出的物什,还是端午时送给裴则毓的络子。
那络子也只是比她从前做的精美些,和坊中绣娘的手艺完全不能比,更不必说一些高门大户的夫人们。
每每看到裴则毓与同僚在一处,别人腰间的络子精巧典雅,为衣装增色不少,裴则毓腰上的却粗陋质朴,就有几分脸热。
然而裴则毓却似乎从来不觉
有什么,毫不避讳地戴着那枚络子在京城行走。
经人问到,也是面色如常地提起。
“哦,这是内子亲手做的。”
语气甚至还带了一丝微不可查的骄傲。
别人见他如此,原本善意的调笑便也说不出口,只能连声道两人感情甚笃。
这些阮笺云自是不知道,都是青霭不知从何处听到,再回来绘声绘色给她学的。
她知晓青霭定是夸张了不少,心情却不知为何地愉悦起来,每每想到,都会流露出一丝笑意。
这次也不例外。
青霭正在给她梳头,见状也不得笑起来。
“夫人又想到殿下了?”
不知何时,私下里,青霭也已经将称呼从“姑娘”换成了“夫人”。
阮笺云听在耳里,默许了她的说法。
心思遭人看出来,阮笺云面色有些不自然地轻咳一声,道:“胡说。”
青霭知道她偶尔也会有嘴硬的毛病,见她不认,也不揭穿,只是继续乐呵呵地往她头上插簪子。
夫人比初到京城时,心情显见地明朗不少。
青霭看在眼里,打心底地高兴。
只盼时局安稳,夫人能与殿下恩恩爱爱,白头偕老。
不多时,梳妆完毕,两人便欲出发了,
孰料走到门口,却碰到了意想不到之人。
近傍晚,云霞如烧,漫天金红。
夕阳将靠在墙上的一道影子拉得很长,影子的主人身形高挑,嘴里叼着一根野草,正百无聊赖地倚在门边等着什么。
听到门边传来动响,循声望去,在接触她视线的时候,一双黝黑的眸子蓦地亮了起来,宛如一只见到吃食的小犬。
阮笺云抬头,对上这双眼,也是一怔。
“阿信?”
少年哼笑一声,挑起眉梢,斜斜瞟她一眼。
“见到我,很惊讶?”
阮笺云笑了,朝他走过去:“你怎么来了?”
她的确许久不见陆信了,猛然一见,感觉他又比前些日子长高了不少。
原先与自己一般高的少年,此刻说话,却已经需要她仰起头了。
陆信闻言,瞪她一眼,又把头别过去。
“我再不来,你都该忘我姓甚名谁了。”
这人当日与自己分别之后,当真心狠,这些日子竟是一句问候也没有来过。
他又忙着适应官职官务,没空来找她兴师问罪。
如今好不容易得空,自然便主动寻来了。
他语气里怨愤分明,像一个被冷落的小孩子在抱怨,阮笺云听在耳里,不觉唇角上扬。
她的确是不曾主动寻他,可回去之后,却托了自己在京城所有关系融洽的友人,说这是自己亲戚家的弟弟,为他谋一份好差事。
她是九皇子妃,身份尊贵,陆信又有真才实学,成绩斐然,人人都乐得做这个顺水人情。
几方安排下,还真为陆信谋到一个好归处。
“你如今在哪当值?”阮笺云佯装不知,问他道。
眼前比她高出半头的少年,闻言露出一个极力掩饰、却还是抑制不住骄傲的笑容。
“北大营骑兵营,任百户。”
他今岁才不到十七,年少有为,自是得意自满。
阮笺云很给面子地惊叹了一声。
“那以后便要唤你陆百户了。”
陆信被她捧得有些飘飘然,不自觉道:“这有什么?往后我还会擢升的!”
阮笺云看着他神采飞扬的眉眼,呵笑一声。
真是年轻人,给点颜色就敢开染坊。
她抬腿轻踹了一下他膝弯,道:“都是身上有官职的人了,成熟点。”
“你的上司是卫峰?”
忠勤伯卫峰,当初阮笺云托人时,自然没有错过他的夫人苏采薇。
陆信“嗯”了一声。
阮笺云心下感叹,这倒真是个好位置。
陆信如今才年轻,未来大有可为。
但他性子刚直,又少年心性,难免心高气傲,接人待物方面又不成熟,极易开罪人。
官场不比武场,谁赢便听谁的,其中关系交错复杂,一步踏错,则可能一辈子都翻不了身。
若碰上一个难相与、爱忮忌的上峰,只怕陆信这个性子,在他手中会吃不少亏。
当初她就是担心会如此,才四处留意的。
卫峰此人,外表是生得粗犷了些,可性子温和,刚正不阿。
他麾下骑兵营治下极严,又素来是惜才之人,陆信既在他的营里,如今虽只是个百户,可假以时日,定会被重点培养。
这对他未来的仕途,有大大的裨益。
但这些,阮笺云暂且还没有对陆信说。
少年人都是高傲的,陆信如今正春风得意,若陡然得知自己身上的官职有她一份功劳,难免会难堪泄气。
她是真心将陆信当弟弟看待的,所以希望他走得更远一点,更长久一点。
“你若无事,我们便在此分开吧,我有事要去西坊。”
陆信闻言抬头,黝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如同一只被抛弃的幼犬。
“才刚来你就赶我走?”
心底一个声音在无声呐喊。
分开的日子里,你就一点也不想我吗?
然而抿了抿唇,张开口,到底没有问出来。
若逼得太紧,她会喝令自己离开的。
“一道走吧,我与你同路。”
阮笺云无语:“你知道我要去哪吗?”
然而陆信抛下这句话,便径直在前面走着了。
无所谓去哪,只要她去的地方,他跟着就好了。
阮笺云注视他大踏步朝前的背影,无奈叹一声气。
罢了罢了。
就当请他一顿升迁宴吧。
今日乞巧,食鼎阁自是人声鼎沸,生意红火。
小二正忙得不可开交,见到她一行人,有些苦恼地拿笔搔了搔头皮,抱歉道:“客官,对不住啊,今日客人太多,都已经坐满了。”
阮笺云没料到这种情况,一时也怔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