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砚很快就成了“忘记来时路”的活靶子。什么打工人嘴替,不过是在借着流量,压榨真正的打工人。
隔天下午,池砚就顶不住压力了。他站在白墙前一脸憔悴地背稿道歉,宣布离开互联网。
宋合欢顶着熬夜直播后特有的浮肿倦容,兴致勃勃地翻着池砚的评论区,幸灾乐祸道:“所以说啊,世道轮回,背刺人者,人恒背刺之。”
阮满不屑地冷哼一声:“可千万别仰卧起坐,退个两天就试水回归。”
阿仔瘫倒在沙发上,一副没睡醒的样子:“他得罪的可是PR,怎么回归啊,没戏了,你们放心吧。”
文未末看着阴恻恻笑着的四恶人,心头百感交集,五味杂陈,表情也随之变得相当精彩。
快意倒是其次,此刻心里更多的,竟是难以言喻的复杂。
姜岸好整以暇地欣赏着他的神情,用手肘轻轻戳了戳他:“不发表一下感想?”
文未末沉默了好久,才从纷乱的思绪中抽离,哑然失笑道:“你们真是……”
阮满生怕他又说什么恶心人的话,抢过话头:“别说谢谢,土死了,请我们吃顿饭吧。”
文未末从善如流地举手投降:“好好好,今晚就去。”
他起身,在众人的吵闹中率先往门外走去。临出门前一回头,却看到姜岸还安静地坐在原地没动,他有些疑惑。
姜岸依旧低头看着计算机,自若道:“你们去吧,我这边还要收下尾,不用管我。”
四人也没再劝,吵吵闹闹地走了,路上还不忘念叨着池砚真不是个好东西,自作孽不可活。
众人走后,喧嚣散尽。无影灯只剩姜岸一人,偌大的空间里只剩下咖啡机的嗡鸣声,闪着计算机屏幕微弱的光。
姜岸默默盘算着,按照目前的进度,再坚持几天,那批豆袋库存就能顺利清空了。
正想着,门口突然传来轻微的响动。姜岸下意识紧张了一下,心中默默祈祷,千万别来个难缠的顾客,点什么她不会做的东西。
她略带警惕地回头望去——还好还好,是文未末。
等等……他怎么又回来了?
“怎么不开灯啊。”
天已经快黑了。文未末嘴上这么说着,也没动手去开灯。他拎着几个饭盒进来,一一放在吧台上。
姜岸有些诧异:“你怎么……”
文未末没有看她,低头继续慢条斯理地拆着饭盒:“说是庆功,功劳最大的人自己跑了。没办法,只好给你捎点回来。”
姜岸抱着手臂,斜斜地倚在吧台边,似笑非笑,静静地看着她。
文未末手上动作不停,却时不时地瞟一眼姜岸。直到他抬起头,把筷子递给姜岸,才终于定了下来。
月光透过窗,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恍然间,他又变回平日里混不吝的样子。他嘴角噙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慢悠悠地说:“你在生我的气啊。”
姜岸也学着他那副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挑眉反问道:“我不能生气吗?”
文未末怔了一下,低头笑了。他自言自语般低声道:“我只是没想明白,你们……或者说,你,为什么要费这么大劲,替我出这个头?”
无影灯里没开灯,窗外的天色沉了下去,暮色像水一样从门缝里渗进来,把屋子浸得昏昏沉沉。
姜岸依旧靠着吧台,纤长的指尖轻轻敲着桌面。
如果她愿意,早就能把文未末的赛博历史查得一干二净。她始终没有动手,无非是想给文未末一个自己开口的机会。
特别是在他一再欲言又止之后。姜岸想,行,给你机会,等你开口。但等来等去,从常冉那里得到答案竟然如此简单。
一个这么轻易就能获得的答案,竟被她视作文未末的隐私,处处小心,一心维护。
而他呢,得了便宜还卖乖,揣着明白装胡涂。
屋外的风推着门微微晃动,天更黑了。文未末的脸在暗影中若隐若现,姜岸看不清他的情绪。但他身上隐约的疲惫,却清晰可感。
姜岸有些费解。
她并不习惯看到这样的文未末,她喜欢文未末云淡风轻、什么都不放在心上的样子。
突如其来的沉重感把他从云端硬生生拽下来,倒也没有让他浑身泥泞,只是从模糊不清,变得更加真实可触。
姜岸抬眼看着他,语气平稳:“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妄自菲薄成这样。”
“为了什么?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吗,替天行道匡扶正义吗。文未末,你觉得我很闲吗?”
“当然是因为你啊。”
短暂的沉默里,只能听到远处隐约的风声。
良久,文未末才发出一声极轻的低笑,声音里带了点自嘲的味道:“你这样,显得我更加不坦荡。”
“你之前问过我,为什么想做博主,”他抬起头,目光格外明亮,直直望进姜岸眼底,“那天我没说完。”
姜岸当然知道他没说完。以她的敏锐,怎会察觉不到他话语间的保留与闪躲。甚至,连宋合欢她们都能听出他那番说辞里的欲言又止。只是既然文未末选择隐瞒,大家也不会不识趣地去揭开他不愿意示人的部分。
但是,不强迫他,并不意味着姜岸的心不会因此而产生波澜。
姜岸轻轻叹了口气,那些盘旋在舌尖的疑问,最终还是化作一句带着几分不忍的阻拦:“其实,你不必……”
文未末打断她:“我只是不甘心。”
“我以为自己懂互联网,懂流量,懂人心,可以游刃有余地把情绪和舆论玩弄于股掌之间。但最终,我还是被自己最擅长的东西反噬了。如果不是我把池砚教会了,他不会有那个胆子和能力,想到用这一招毁掉我,还愚蠢地牵连到畅悠。我爸妈……他们本来就反对我不务正业,所以最近他们回家,我就干脆搬到录音棚去了。”
他说到这里,笑了笑,但眼里却没有半点笑意。
“我爸妈不支持我,我可以接受。但池砚……他原来,是我的朋友啊。”
姜岸一怔,没想到文未末会这么说。“朋友”两个字出现在他的嘴里,突然变得很重。
她以为他们是合作伙伴,是同事,是仇人。却没想到,竟然是朋友。
“你看,就算我再怎么自诩懂情绪,到头来,也还是看不透人心。别说人心了,我连自己家人、朋友都搞不定。”
“既然如此,那就算了吧,我不想玩了。所以我随便注册了个号,莫名其妙地开启了那场引流实验,反正,那个时候我已经什么都无所谓了。然后……然后就遇见了你,姜岸。”
文未末长长地呼出一口气,靠在吧台边,侧过脸,目光定定地落在姜岸身上:“说来也怪,和你们混在一起之后,我倒是真的想明白了些东西。”
“我以前做MCN的时候,总喜欢给主播划分赛道,找到目标受众,打造成流水线产品。从商业上讲,这无可厚非。但从人的角度讲……那其实是把一个个活人,框死在没有生气的模式里。所以,从她们的角度来说,想撕掉标签,想离开我,同样也是无可厚非。”
“这是我自己做博主之后才明白的,我开始……有点理解她们了。”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迷茫,“我发现,当我站在镜头前,面对那些形形色色的评论和期待时,我也会忍不住在心里问自己:难道我文未末,就只能被这些标签所定义吗?难道我就只能被那些所谓的‘目标受众’所喜欢吗?我会忍不住想要表达一些更真实的、更属于我自己的东西,会忍不住渴望获得纯粹的喜欢。可越是这样,就越容易迷失,越容易陷进去——无论是刻意迎合观众的喜好,还是费尽心思去讨好该死的平台算法,都没有想象中简单。渐渐地,哪里是真实的我,哪里又是刻意扮演出来的角色,我自己……好像都有点搞不清楚了。”
文未末垂着眼,手指无意识地拨弄着桌角:“姜岸,你很厉害,这一点,从你当初帮小冉读书做方案时,我就知道了,你确实非常非常厉害。但有时候,我又觉得,你和我,可能本质上并没有什么太大的两样。我们都擅长玩弄舆论,都擅长操控情绪。我曾经以为,你迟早有一天,也会像我一样,栽在自己最擅长的领域里,摔个头破血流。所以,我曾经确实想看你输,想看你跌落神坛,想看你不再这么自以为是。但……杜月姣出事那天,看到你为了她那么奋不顾身,那么不计后果,我才突然意识到,或许你和我想象中的不太一样。或许,你真的可以带我赢一次,真正地赢一次。”
姜岸慢慢敛起笑意。
互联网像光怪陆离、包罗万象的巨大展览馆。它看似能容纳一切光鲜亮丽的样貌、一切跌宕起伏的故事。但从博主个人的角度来说,这片看似自由的天地,其实始终只允许展示一部分,那是被筛选、被修剪过的自己。
没有人能在互联网上以一个百分之百完整的、真实的姿态存在。所有人都是在用选择性的坦白,去掩盖更深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