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昭神情里掠过一丝失望,却故作不知,转而问她:“这衣服做给素素的吧?我记得你从前最厌烦做这些细致活儿,你很喜欢小孩子吗?”
南启嘉始终不敢看他,敷衍说:“嗯,对啊。素素那样冰雪聪明的小姑娘,谁不喜欢呀。”
殷昭一颗心重重地沉了下去,转瞬便将眉目间的凄然藏了起来,到底没有告诉她凌太医说她不能生育的事。
他递给她一个小食盒,里面装满了七八种精致的小点心:“我知道你刚才没有吃饱,特地叫人给你多备了一份。”
南启嘉鼻子一酸,泪涌到了眼底,又仰头憋了回去。
“殷昭,你别突然对我好,我……我……”
曾听秋娘说女人的心是最软弱的,只怕男人对自己好,那时她还不信。
殷昭淡笑道:“无妨。你凡事都把我往最坏处去想,我已习惯了。”
他也最厌烦多疑猜忌的人,但南启嘉疑神疑鬼,他就觉得特别可爱。
南启嘉咬了咬唇,缄口不言。
殷昭刻意岔开话题:“你给那小奴才的回信我看过了,你们主仆二人怎么都喜欢写废话?”
重要的内容,自然不会让他轻易看见。
南启嘉“呵呵”一笑,便不再说话,气氛一时变得有些尴尬。
殷昭给自己找了个台阶:“近来事多,我先回去了。你自己保重身体。”
“殷昭……”走到门前,他听得南启嘉唤他,似信非信转过身去。
南启嘉掐着衣角,道:“我来这里这么久……你陪我喝酒吧?”
殷昭痴痴地看了她片刻,只说了一个字:“好。”
南启嘉跪坐在一张小食案边上,为殷昭斟了一斛酒。
这段日子他盯承元殿太紧,他本人不来,旁人也会多嘴,那样就逃不出去了。好在殷昭在这儿,大家都很识趣,不敢靠近。
他还是没怎么变,只除了眼里平添过几分沧桑。
南启嘉呆望了他许久,好似在肃国城郊相遇的那次,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熟悉又陌生,欣喜且难过。
殷昭在宴上就喝了不少,现在几杯酒下肚,全然醉了。
“姣姣……”他喃喃道,“那个慕容悉……有什么好……”
第44章
慕容悉?
于南启嘉而言,那不过是她不愿再提及的过往罢了。
南t启嘉怕殷昭在台阶上躺着难受,还拿了两个枕头给他脖子下边儿垫着,他实在太累,又在她身旁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于是卸下所有防备,安稳地睡去。
如南启嘉所愿,承元殿的人顾忌殷昭在此就寝,根本不敢靠近。
南启嘉无比轻松地出了承元殿,又因是皇后寿辰,大家都忙于生辰宴的善后事宜,整个皇宫只余下各宫轮值的小太监,她很顺利地到了小春楼。
接应她的是个老嬷嬷。从侧门出去那一霎,她竟有些犹豫。
前方是冷清寂静的街市,身后是肃穆庄严的虞宫。
南启嘉低头看一眼自己玄色的袖衫,朱唇微微抽动,再也没能忍住,泪如决堤。
此去,再不会相见了吧。
也不知在某个黄昏或者无眠的夜半,殷昭还会不会想起她来。
罢了,都是镜花水月,伤心的事。
李严和左芦早守在约定的地点。见南启嘉到了,左芦高兴得差点抱住她,只是顾及男女之防,撑开了双臂又放下,傻笑道:“来了就好,来了就好!”
时隔大半年,李严消瘦了很多。原本是英朗少将,再见已成落魄儒生。
久别重逢,反而不知从何说起。
李严上下打量南启嘉,眼底是泪,眼中是光。
左芦说:“我们快些走,再过半个时辰小蒙将军换值,就再走不了了。”
三人步行出了城,在城郊骑上了李严一早就备好的马。
他们连夜赶路马不停蹄,忽然听得后方传来一阵马蹄重响,南启嘉心急如焚,加速策马。
此时夜已深,后有追兵,乡道上路又不平,南启嘉本就是青光眼,被追急了,一不留神从马背上掉了下来。
还好她轻功尚可,反应又快,这一下只摔折了胳膊,换作寻常人,只怕是小命也要交代出去了。
李严和左芦勒马查看,还没碰到南启嘉,就被追兵团团围住。
为首的小将军走上前去,单膝跪地查看南启嘉的伤势,他拽住她的胳膊,一拉一扣,骨头“咔咔”响了两声,脱臼的小臂立时复了位。
蒙责冷眼扫向被禁军围住的李严和左芦,淡淡地说:“捆了,押过来。”
逃亡三人团就此全军覆没。
这许是史上最不体面的离家出走。三个人想要出城本就不易,偏偏他们运气也不好。
今日夜宴上,云素全程盯着蒙责看,瞧得他心烦了,便提前离席,早了半个时辰当值,想着吹吹风,还能降降火气。
他到了岗位上就开始点卯,发现左芦不在,霎时就觉察到事态不对,召集了人马朝肃国的方向追去,果真在乡道上把他们给截住了。
蒙责拿下人,并没有动粗。
他自是巴不得南启嘉能走得越远越好,不过没了南启嘉的陛下,他也是见过的,跟疯子没什么两样。
蒙责对着南启嘉没好气道:“你还敢嫌弃我们陛下?!”
李严和左芦双双拔剑,又让禁军给摁下。
蒙责对南启嘉说:“我敬重李将军英雄年少,不与他计较。只需你跟我回宫去,我就放他走。左芦也还能继续在我哥麾下当差,我必定不会为难于他,更不会向陛下提起你们三人今夜出逃之事。只是陛下如若此刻已经发现你潜逃出宫,要责罚你们,那可就与我无关了。”
“姣姣,别听他胡诌,不能回去!”李严用哀求似的语调对南启嘉说,“不要回到殷昭身边去。”
蒙责也不理会他,接着规劝南启嘉:“你自己衡量一番,我若押着你们三人去见陛下,至少他们两个都会没命。我蒙责言出必行,绝不食言。况且你看李将军这呆头呆脑的样子,便知他不如我聪明,谋划也不如我周全。无论你如何抉择,都必定会被我押送回宫,只看你愿不愿意多搭上他们两条性命。”
这一比较,蒙责似乎说得更在理些。
何况他们已被蒙家军钳制,若是离雍都远些,还能设法在路上逃走,可此处离皇城不过数里,他们没有任何机会。
凌晨的宫墙外,还残余着轻盈的寒气。
三十余名蒙家军举着火把护送南启嘉回宫,她一路垂头丧气,不停地在心底盘算着待会儿见到殷昭要怎样同他狡辩。
忽而队伍停驻,在偌大的宫门之下开出一条明亮的路。
南启嘉抬头便看到这令人胆寒的一幕:殷昭站在前面不远处,正对着自己。
她眼神不好,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
南启嘉缓缓走近,依旧不敢迎上殷昭的眼眸,弱小的身躯立在寒风里瑟瑟发抖。
蒙责睨了一眼南启嘉,对殷昭拱手道:“陛下,皇后娘娘贪玩出宫,未将担心其安危,擅作主张将她护送回来,还望皇后娘娘见谅。”
南启嘉抱着胳膊瞪圆了眼,回想起云素曾对她说过,小蒙将军样样都好,对殷昭极尽忠心,憨厚老实,从无虚言。
“贪玩?”殷昭半眯着眼,直勾勾盯住南启嘉,“你一个半瞎的,大半夜去哪里玩?”
她不住地拨弄着袍摆,下意识往后退一小步,险些滑倒。
殷昭长臂一伸将她揽住,再往前一拉,使她的脸平平整整贴合在他胸前。
这丫头冻得跟冰柱子一般,没有丝毫温度。殷昭立马解下自己的斗篷,披到她肩上。
他僵着脸问她:“还能走吗?”
南启嘉道:“腿疼。”
殷昭看向蒙责,眼色凌厉。
蒙责请罪道:“臣未能保护好皇后娘娘,让娘娘……让娘娘从马上摔下来了,不过娘娘摔折的是胳膊,臣也不知娘娘的腿是怎么回事……”
蒙责敢说,殷昭却不敢往下听了。
南启嘉道:“小蒙将军已经给我接好胳膊了,腿也没大问题,就是有点儿疼。”
殷昭一个干脆利落地打横抱,把她牢牢圈在怀里。
南启嘉红了脸,却也无力挣扎,羞得把脸埋进他脖子窝,小声说:“你放我下来,好多人看着呢。”
殷昭说:“闭嘴。这事儿没完。”
蒙责看他二人走远,并未跟去。
他最见不得这样的情景,还尤其记得殷昭时常说起自己最看不惯痴男怨女当众这般云云。
蒙责大大翻了个白眼,转身没入寒气萦绕的宫门。
直到了承元殿外,殷昭才将南启嘉放下。
康乐公主生扑过来,咋呼道:“姑姑,你去哪儿了?说好的国宴上进出的人多,要带我溜出去见世面,你怎么好意思丢下我一个人出去玩?!”
她编出来的说辞和蒙责一模一样,南启嘉不由一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