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垂目。
“不大不小的宅子也住了,你又愁眉苦脸什么。”
凉凉的语气裹在秋风里。青青抬眸,燕玓白不知何时睁开眼,乌黑眼仁不错地盯视她。
原来这就是他说的私宅啊……
青青撇撇嘴,又摇摇头。继续发呆。
这模样落在燕玓白眼里,便成了受委屈不肯言。他语气不自觉凌厉:“谁给你气受了?仆妇?还是那王崔秀?”
说到这个,青青嘴巴鼓了鼓:
“人家叫王淑,崔神秀。王女郎崔女郎都是教养得体的大家闺秀,这几次上门拜访都客气气的,怎么欺负我?”
燕玓白的身份,王度还没有公之于众。
他秘而不宣,欲解决了手头的事,带燕玓白回刺史府后再正式发布檄文昭告天下。王淑是王度嫡女,崔神秀则是她好友,又是她们正巧撞上现场,故而满仓前也就她二人知晓确凿内情。
自入住澄心苑,王度便有意引荐王淑与燕玓白相处。但王淑似有抵触,总拉上闺中密友崔神秀同来。燕玓白回回闭门高卧,全靠青青出面周旋,一来二去,她倒与那两位贵女熟络了些。
至于仆妇,谨小慎微。见燕玓白都不敢抬头。
燕玓白自知猜错,捏捏鼻根,语气缓了些:
“还有什么想安排的人事,离开前一并说了罢。”
青青就惊喜:“真的?”
“假的。”
“……”
燕玓白被她失望的样逗地唇扯了扯,“我与王度知会,他会放行。”
青青才高兴,又挣扎道:“要你求他么?”
燕玓白满不在乎“唔”一下。
“我是皇帝,他是臣子,哪个皇帝求臣子的?”
少年说的信誓旦旦,青青便感激道:
“谢谢你。”
燕玓白摸摸鼻子,转身继续假寐。
晌午王度来时,燕玓白笑吟吟亲自斟茶,道明来意。王度受用这番姿态,略一思忖便应下:“巧了,小女正欲往溪春堂,便让杨御侍同行罢。”
燕玓白拱手:“王公仁善。”
华盖马车里,青青与王淑对坐,略拘谨地对王淑展露一笑。
这还是两人头一次单独会面。王淑让女使斟茶后便不再言语,教养十足的疏离。青青早已习惯这般无声的傲慢,自顾透过竹帘看街景。这条路她没走过,像是大户人家的聚居区。
车至溪春堂,青青道谢下车,未等马夫搬来脚凳,便轻巧跃下。车内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低笑。
青青面上一僵。
打脸了。
修缮中的溪春堂初具规模,玉珩、玉钏正在内忙碌。玉钏见她,面色变了几变,终是不情不愿地唤了声“杨女郎”。玉珩上前,语气和缓许多:“青娘…不,杨御侍,此来有何要事?”
“郎君唤我青娘便好。”青青也有点不自在。之前还是打工人,现在地位却反了。她便也简短说明来意。
玉珩却蹙眉:“月娘已不在堂中,这几日我也寻她不见。”他沉吟片刻,“或可在津口一带寻寻看。”
青青依言寻至津口,正张望时,巷内忽伸出一手将她拉入。
“嘘!青娘,是我!”
布巾包头、衣袖高挽的月娘紧攥她手腕,压低声音:“我以为你出事了!”
“我没事!你呢?玉珩说你不在溪春堂了。”青青反握住她冰凉的手,直觉不对。
“溪春堂我是待不下去了!”月娘压低了声音,语速极快,“那日大火后不知哪里传出风声,说……说那火并非意外,是冲着你们去的!玉钏那几日见谁都发火,嘴中一直骂你。我怕后头被磋磨,带着孩子躲到津口这抗货做零工。”
她顿了顿,目光警惕地扫视巷口,声音更低:“而且,我好像……撞见了一些不该看见的事。”
青青不觉明历:“何事?”
“就在前几天夜里,我贪近路从废弃的旧船坞回家,见几个人鬼鬼祟祟搬东西。看那箱子的分量和形状,不像寻常货物,风一吹,还有股刺鼻的气味。”月娘嘴唇发抖,“那股味道我在溪春堂烧毁的仓库外也闻到过!”
青青脑中忽而浮现那夜逛市集,她也闻到过一股刺鼻的味道。
“是不是像硝石?”
“硝石……对!有些像!”月娘禁不住哆嗦了下,“总之,肯定不是好东西。青娘你现在如何?你那亲人还好么?”
青青咬唇,取了身上荷包全塞进月娘手里,“我都好,来不及说太多。这些钱你拿着,给人做工不是长久之计。你若是会手艺就拿这钱拜个码头开个铺子,往后不要靠近溪春堂那条街。”
“欸——!青娘!”
青青制止她还荷包的手,“萍水相逢,一场缘分。你……很像我以前认识的姐姐们。一样心软良善。只是她们嘴硬些,也是为了自保。女子在世上总是过得更难。”
“可你以后——”
青青摇头,弯出个欢实的笑脸:“我往后可不缺钱了。”
“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别说出去。”女孩儿压低嗓门,神秘道:“其实,我的真实身份是大晋皇帝的贴身侍女。我叫杨柳青,杨柳青青的杨柳青。这个名字不怎么样,但我很喜欢,越来越喜欢。”
月娘目瞪口呆:“什?什么?”
青青却摆手:
“走了!若有缘,望我们都好好地再见!”
马车驶回。青青再度踏入澄心苑前,抬头望向那片被高墙围起来的,秋色正好的天空。
她忽而踮脚,轻轻跳上长阶,朝着燕玓白的位置跑得飞快。
苑外,王淑放下竹帘,不解:“那婢子为何突然雀跃?”
崔神秀浅笑:“我倒觉得,是个妙人。”
“你就是太心善,见谁都说好。横竖是个庶民出身的婢子。父亲竟要我特地载她一趟。”王淑蹙眉,“反正,我绝不与那废帝交好。”
“倒是你,你的亲事还拖着,最近为何不相看人了?”
说起婚事,王淑倒比崔神秀本人还要着急。
崔神秀浅笑:“可赵胥躲着你。你放着刺史府不住,总偷偷跑来仓前,王刺史怕是要不高兴了。”
王淑闻言,秀眉微蹙,带着几分罕有的赌气道:“便是杀了我也无可能。况且,届时回了扬州是我说了算。”
少年天子奢靡好色之名如雷贯耳。父亲从前这样厌恶他,如今却竟要送自己入火坑,王淑如何能不抵触。
崔神秀握住她的手,柔声:“我知你心气高。只是伯父如此安排,必有深意。我们且看着便是。”
王淑不快,催车离去。崔神秀面上笑意淡却,目光再次投向那已无人影的门阶。
那女子能在那等暴君身旁安然无恙,且眼神依旧清澈明亮,甚至带着点不合时宜的跳脱……
或许,暴君并非“暴君”呢?
绛红马戔。房白……燕玓白。
崔神秀捏紧医书,突然好奇起来。赵胥口中的少帝病容欠佳,可若病好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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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玓白半倚在窗边榻上,书卷搁在膝头,目光却不时飘向卧房门。直到那抹熟悉的身影出现,他才若无其事地垂下眼帘。
“回来了?”他头也不抬,语气随意,“没傻乎乎地又被人骗了吧?”
青青没回嘴。她快步走近压低声音:“我听到一桩事,津口的。”
燕玓白安静听着,待她说完,却并不急于讨论那硝石,反似责怪:“就为这个跑了一路?”
青青一愣:“这事不重要吗?”
关乎世家啊。
“重要。”燕玓白稍稍坐直了些,目光擒住她,“不过若连这点风吹草动都经不住,我早就死在上京了。”
他话虽说得难听,眼神却在她脸上打转。他盯着她额角细汗,忽而哑声道:
“你这一路都在担心我?”
这话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直白。青青的心猛地一跳,脸颊不受控制地热了起来。她垂下眼,避开他那过于锐利的目光,干巴巴道:
“我身家性命都系在你身上,当然要关心你。”
要命。
青青暗骂自己不太对。燕玓白干嘛神经兮兮地突然这么问?
她也是的,这种问题以前又不是没答过。怎么这次突然不对劲了?
应该,应该跑得太快导致的心跳过速。她拙劣地说服自己。
看着她难得流露出的窘迫,燕玓白眼底掠过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愉悦。他没有再逼问,反而重新懒散地靠回去,语气也恢复了之前的随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