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了,朕知道了。”他指尖轻轻敲着榻沿,像是思索,又像是无意,“这点东西,还翻不了天。”
他t这般浑不在意的态度,奇异地安抚了青青方才的不安。青青瞄眼他血色不掩的侧脸。
……或许自己只是关心则乱。
沉默在两人之间流淌,却并不是尴尬。就在这时,内室珠帘微动。李肆、张散、王坞三人鱼贯而出,齐齐道:“女郎好。”
“你们来了?”青青这才惊觉屋内还有人,想到自己方才的急切模样可能都被看去,脸上刚褪下的热度又有些回升。
燕玓白像是看穿她的窘迫,懒懒一摆手,对三人道:
“都听见了?朕的青娘带回的消息,与你们的正好对上。”
李肆立刻咧嘴笑道:“女郎心细!咱跟那车队费老劲了,他们半道换车换人五六回,最后货进了崔二郎的湘东苑。咱怕打草惊蛇,摸清路子就赶紧回来报信,没敢久留。”
燕玓白颔首:“看来有人和朕想到一处去了。”
张散上前一步,补充道:“陛下,已查明,那别院主人是昔年清河崔氏一时享有盛名的崔循。其所运之物,除铁、硝石等,还有少量丹砂、石英。”
“五石散的其中两石……”燕玓白眸光一凛,沉吟片刻,对三人道,“够了,你们先下去歇着。明日朕自有安排。”
三人恭敬退下。
屋内重新只剩下他们二人。经过这一打断,方才那点微妙的旖旎气氛似乎淡了些,却又化为另一种坚实的链接。
好像两人绑一块儿了。
没想到急匆匆带回来的消息是燕玓白刚查证好的。青青多少尴尬,拿起小几上的梨低头默默削了起来。银亮的小刀在她指尖灵活转动,均匀的果皮簌簌落下。才削一片肉,手就本能地递给了边上的燕玓白。她才反应过来要收回,梨片一重,燕玓白只觑她一觑,就自然地低头衔住。和之前许多次的喂食一般。
青青抿唇,这该死的习惯。
清甜汁水于口中弥漫开,染得少年粉唇鲜红,平添几分不属于秋日的明媚。
他这次比以往嚼地都慢。直到缓缓咽下,才忽然开口,声音比刚才柔和了许多:
“杨柳青。”
“嗯?”她闷着头。
“下次再听到这种消息,走回来就行。”少年语气里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意味,“不必跑。天塌下来,有我顶着。”
青青拿刀的手微微一颤。
她没去看燕旳白说这话时是个什么表情。只是轻轻又“嗯”了声。心底某个角落,像是被这秋日的暖阳,不轻不重地烫了一下。
任务要是推进地再快点就好了。
青青咬了口梨,默默想。
十日后。
“吴郡刺史王度,迎陛下驾临!”
在车马的震响中,刺史府门前跪倒一片。王度身着绛紫官袍,领着众属官深深叩首。旌旗猎猎,甲胄森然。声势浩大得让整条街都为之一静。
“王卿有心了。”目之所及处一片黑压压人头。燕玓白身着临时筹备的冕服,扶着一身间色襦裙的青青缓步下车。
他声量不大,却极清晰。跪着的官员们交换着惊疑的眼神——废帝竟真的未死?
王度今日这番排场,是要向全天下宣告他握正统在手?
王度抬头,脸上是恰到好处的激动:“臣已备好接风宴,请陛下移驾。”
燕玓白却不耐烦一挥手,叫在场众人惊掉下巴:“朕一路劳顿,今日就不必大张旗鼓了。刺史准备准备,给朕和青娘弄一桌山珍海味就是。”
语毕堂而皇之地牵着青青越过跪了满地的官员,径直往府内走去。
跪在原地的官员们面面相觑,还真是个不折不扣的昏君暴君啊!
青青手腕被他牢牢握着,感受着四面八方投来的各色目光。垂着头,嘴角忍不住微微抽动。
从前在宫中,百人跪拜是常态,那时她跪在人群中,只觉天威浩荡。如今与燕玓白并肩而立,再看这乌压压一片俯首的姿态,竟觉出几分荒诞来。
青青凝视少年清瘦却挺直的背影。
这场精心筹备的“天子南奔”戏码,燕玓白演得尽兴,王度摆得满意。剩下的各人各地,应当都不满意。
第83章
关陇的秋日总是萧瑟。九月才过半,北境已飘起细雪。
碧梳紧攥军报,面色阴沉得能拧出水来:“陛下,王度此举,是要公然举旗与您逐鹿中原!”
他急怒攻心,未愈的伤寒被冷风一激,咳得撕心裂肺。帐中诸将纷纷看向虎皮御座上的青年,面露忧色。
这封军报里,王度无所顾忌,直指新帝身份存疑,自己迎来的少帝才是正统。为自己挣足了面子,引得十几郡哗然。
事件中心的青年却淡定至极。
“王度此人,不做万全准备绝不会显露人前。”奉安轻抚手炉,清隽面容不见什么波澜。
“他既敢昭告天下,那燕玓白...是真的。”
不意外,燕玓白已想法子对他身份开展调查。不过拿不出实质证据,故而此举只是刻意恐吓。话音最有力的燕悉芳李明绍已被他碾死在车轮之下,能在这风云诡谲的土地上立足之豪强,自然也不会信。
奉安全然无畏。
”陛下?”见青年恍若走神,众将轻声唤道。
青年身子骨不算上佳,这时候穿的也比坐下臣子多。他一身素白,面容显出半数男人的成熟。
奉安将手炉贴到膝上,暖流稍稍缓解了寒天必作的腿疾。他轻叹:“这位少帝...倒是出人意料。”
梦中前世,燕玓白本该死在宫城破之日。此后十年,再未闻其名。
是杨柳青改变了这一切。
自留守宫中的下属未能找到二人尸首,奉安便料到会有今日。他汲取前世教训,早早打出天子旗号震慑四方,又派心腹抢占关陇要隘,总算站稳脚跟。
“流言几月就散,不必操心,继续固守关陇便是。江左偏安一隅,有长江天堑,王度所求不过名正言顺的‘分治’。”奉安缓声,”我们要做的,是最后的黄雀。”
“世上若有两个天子......”
奉安指尖轻叩膝头:“朕即位日短,来历不明晰,各地豪强自然更认燕玓白。但那位天子远居江对岸,求的就是苟且偷生。若要立威正名——”
他抬眼扫过帐中诸将,“你们说,是该先取偏安一隅的傀儡,还是直面关陇铁骑?”
帐外北风呼啸。众人经这一问,心里都有了数。
只要还留有燕晋帝王这个名头一日,此地便安泰一日。
当下都称赞起帝王英明,奉安唯笑,不多时起身回了长居的宅院。
早朝散了。魏宥落在后头,拉住碧梳低语:“那薛氏女,听说前些日子又在闹腾?”
碧梳面露疲色:“可不是。自打来了这儿三天两头寻死觅活。前日投湖,昨日绝食,今日不知又要闹什么花样。”他揉了揉额角,“陛下心慈手软,这几日让人放宽了看管,谁知反倒闹得更凶了。”
魏宥等人都是奉安几年前便收纳的部下,蛰伏许久一朝成功,却如何都没想到北上半途,这等有成算的主公竟为一无权趋势的女子破例发怒,派了百余人从流民里硬生生抓了出来。
魏宥几人委实不解,主公却偏又不说,只道这薛莺儿从前对他有半数救命之恩。
救他一命,又害他一命。算来算去,便是半。
做下属的哪儿懂得里头的弯弯绕绕,只替主公不值。魏宥并非不曾动过偷偷将此女打晕了弄死的念头,但才盘算,就被奉安明里暗里警告了回,只得作罢,和一样讨厌薛莺儿的碧梳一道过嘴瘾。
魏宥啧啧咂舌:“一个村女,何至于让陛下这般费心。蒋岑选来的秀女个个骚身段大胸脯,知情识趣地我都喜欢。陛下青葱年岁,龙·精多溢,散些给她们又何乐不为。”
“慎言。“碧梳本听得起劲,却逢魏宥又说这些荤话,不由斜楞他眼,“你这莽夫晓得什么。”
“我从前不懂,现在也品出了滋味。越拧巴便越较劲,越较劲便越离不开。谁都怕陛下,唯独她一个敢作死,可不是有趣?”
二人说话间,远远望见薛莺儿披头散发地在庭院里游荡。几个女使捧着银盆锦帕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
她像是瘦了些。只着件领口大开的里衣,露出肌肤遍布青紫痕迹。行动时步伐虚浮无力,时不时就站不稳。
魏宥小声:“这疯疯癫癫的样儿,又怎地她了?”
碧梳忆起昨夜目睹的癫狂动静,莫名起了身鸡皮疙瘩。
“你也说了陛下青葱年岁,再沉稳的性子也有狂浪的时候。昨夜将她玩儿狠了些,又矫情发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