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那时的少年身量和她一样高,不会像现在这样坐着伸出一截腿。肩线也不会将宽松的衣袍撑出清晰的轮廓。
她视线不合时宜地落在他双足上……连蹬在脚上的锦靴似乎都比记忆中长了一截。
青青卡机的大脑“咔哒咔哒”转了一圈,方才确认了这事实。
他长大t了。
时时需人搀扶的病弱少年已经彻底成为过去式,他已逐渐往青年成长。
而她……居然根本没有发现。
燕玓白无暇窥探她内心的波澜,见她只是睁圆眼睛不作声,脾气又冒了上来,执拗道:“说话!”
“你……”青青喉咙发干,声音都染上一丝异样,“先起来。”
“我不!”他执拗地又压近几分,那股混合少年青年的气息将她笼罩得密密实实。
“先回答朕!为什么不认?”
“我……没说不认……”
她慌乱偏头,试图避开他灼人的视线:
“我从没遇到过这事儿。你好歹得容我想想……这、这太急了……”
“有什么好想的!我也是头一回!”燕玓白不满,但见她脸颊绯红眼神闪烁,心头的焦躁还是平息些许。
他圈着她,稍稍松了力道:
“我已承诺过,往后万事有我。若非你……你执拗地要将朕背出来,朕才没那心力顾及劳什子天下。天下既是你要的,你不做皇后谁来做皇后?”
这蛮横的逻辑让青青一时语塞。她艰难地抬眼看他。少年近在咫尺的容颜冲击力更强了,长睫下黑曜石般的眼瞳清晰映出她的影子,专注得让人心头发颤。
“不是这些问题……”她碌碌挪开视线,声音极低,“是责任……”
“责任我担着,与你无干!”
他径自抢白,青青刹那想不出反驳的理由,身下车适时一晃荡。
马打个响鼻,外头有人道:
“陛下,御侍,刺史府到了。”
人声如凉水泼入,惊醒了车内僵持的两人。
燕玓白脸色一沉,冷剜眼车门方向。
青青发热的脑子冷静不少,瞅准时机一用力,哐当把人掀开。
燕玓白未做防备,差点一趔趄砸车板上。嘴里那句满是不敢置信的“杨柳青”还没唤出去,外头猝响句痛哼。燕玓白刚踢开车门,只来得及捕捉她消失在照壁后的衣角。把特意等在这的老管家看得满头雾水。
才要派人去问杨御侍除了何事,那少帝便阴黑一张脸,披头散发衣襟大开地大步追去。
“杨柳青!”
青青一路跑回内室,反手落下门闩。
“杨柳青!”燕玓白饱含怒气的嗓音在门外响起,“给朕开门!”
青青没应,深吸一口气,用凉水扑了扑脸。背靠门板滑下。背后门被拍地啪啪响,她坐在地上,慢慢摸了摸掌心。
老管家刚跨进门,就见这奇葩一幕,眉头立时皱得能夹死苍蝇。
“陛下,刺史有话说。”
燕玓白手一悬,牙缝里恶狠狠挤出一句:“你给我等着!”
人走了。
青青忽地抱住脑袋。
-
王度阅过飞鸽传书,已大概知晓雅集所发生之事。
燕玓白被引至水榭时,脸上醉意已散了大半,但神情依旧恹恹,躁郁不掩。
“王公。”他勉强拱了拱手,算是见礼。
王度满脸堆笑地迎上:
“陛下今日雅集,可还尽兴?”
“尽兴?”燕玓白像是被点燃的炮仗,猛地打断他,“王公!你那好侄儿王珂,还有那朱四,欺人太甚!他们逼朕作诗射箭,肆意嘲笑!更设下樗蒲赌局,竟……竟要朕输了便跪地叫父!何其恶毒!”
王度脸上适时浮现震怒:“岂有此理!王珂这小畜生,竟敢如此大逆不道!陛下放心,老夫定将他捆来,任陛下发落!”
他不表态还好,一表态,燕玓白更是拽着他的袖子,将王珂朱四等人如何步步紧逼,如何言语羞辱,添油加醋地细数了一遍,绝口不提自己如何扮猪吃老虎,大杀四方。
王度初时还听着,渐渐也有些不耐。他与赵胥还有要事相商,没空听这小儿没完没了的告状。
他笑笑,打断道:“陛下受委屈了。明日中秋正宴,老夫定将那王珂押来,当着众臣的面,给陛下叩头请罪。如此,陛下可还满意?”
燕玓白闻言,眼珠转了转,那股嚣张气焰忽然熄了下去。他低下头,沉默片刻,再抬头时,眼中竟无声地蓄起一包泪,欲落不落。他似极耻于让人看见,固执别脸。
王度眸色微凝——这竖子又要什么花样?
却见燕玓白只是长长叹口气。
这一口气,仿佛叹尽了十六年来的凄楚。
“刺史……胜我亲父多矣。”
王度一怔:“陛下何出此言?”
少年摇摇晃晃站起身。
“我活了一十六年,从未被人这般真心实意耐足了性子待过。阿父厌我,以戏弄折磨我为乐。蔺相弃我,恨我不成器,日日上奏骂我。宫人更视我如妖魔。除却青娘,无人怜我,爱我。”
他喁喁自语,两肩不知何时塌垮。
“如此,够了。白……多谢王大人。”
寥寥几句话,竟勾起王度昔年见他的一幕。
稚童不声不响静坐一隅,承德帝谑他目盲。满堂哄笑间,稚儿提刀一划,血洒前襟。
彼时他的子女正在御花园自如玩耍。一个太子,日子却连大族后院的庶子也不如。
一丝极淡的酸楚竟然漫过心头。
待王度反应过来,人早出了离园。
赵胥自密室中步出,见王度扶额而立,神色复杂,不由问道:“大人?”
王度猛地一咂舌,哭笑不得:“这竖子!险些被他骗了!”
他这才想起,兴师问罪的重点是私立皇后、震慑世家——竟被这厮一番以情动人的表演给糊弄了过去。
“此獠狡黠,擅弄人心!”王度摆摆手,语气却并无多少怒意,“罢了,王珂和朱家小子今日确实过了。他定以为是我在背后授意,故意压他锋芒。”
赵胥:“大人是要放他一码?”
王度抚须:“他人就在我眼下,谈何放不放。不过此獠比我之预料还要心机深沉些,如今面上对我低头,心中定记恨。这中秋宴,我们须得多表诚意。”
语毕唤门口管家:“我听闻,他二人今日之衣着是淑儿命人送去的?”
“娘子是命人去绣坊吩咐过。此举也是意在示威。少帝不驯,是需要些警醒。”
王度忍俊不禁:“她就这般厌恶少帝?”
“罢了罢了。我也不多么指望她坐那皇后之位。那个杨御侍,你今日所见如何?”
门外偷听的王淑登时松口气。
一说这个,老管家满面凝重:
“依老奴所见,不是安分的。老奴受命在门前等候。却始料未及,不慎出言打搅了他二人白日宣淫。那少年帝王面色冷峻,耳廓微红。杨御侍云鬓微松,双颊亦染绯色。二人一前一后,你跑我追。打情骂俏地去了。此一是荒淫无道,二是给我王氏上眼药啊。若淑娘子真做了皇后,以她眼底容不得沙的性子,岂不是要怄病而亡。”
王度意味深长瞧眼外头已经远去的影子:“淑儿又要你帮着旁敲侧击了?”
老管家忙道:“老奴不敢!老奴这是亲眼所见,有感而发啊!”
“你这老货!”王度笑着挥退老管家,对赵胥道:“走,随我去府库看看。”
府库内,寒光映铁甲。
王度抚过新到的精铁,脸上满意之色难掩。赵胥亦兴奋:
“崔家这批矿料确如所言那般成色极佳,大人的铁骑兵指日可待。”
“打造尚需时日,”王度目光流连于冰冷铁器之上,“然根基已稳。待明年开春,一支精锐可成。”
他话锋一转,看向赵胥,“你在仓前五年,于市井琐务中打磨,委屈你了。”
赵胥抱拳:“为大人效力,不敢言委屈。”
王度虚扶他起身,意味深长:“待铁骑练成,便由你出任统帅。这才不枉你赵家将门传承。”
赵胥身躯一震。
不是王家,也不是崔家?
是他?
须知崔氏能在江左屹立不倒,靠的便是王家。那位与王淑女郎交好的崔神秀借东风,在上京与江左分别经营起回春堂与溪春堂,利用两地崔氏的人脉资源,硬生生打通了从冀州南下的商道。不仅为她自己挣下了立足崔氏的本钱和滔天陪嫁,更为王度及其他合作的世家,秘密输送着江左稀缺的矿石、药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