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家早在二十年前便已同坐一条船,利益盘根错节。崔氏倾力助王氏实现自立之策,王氏则回报崔氏仅次于王家的尊荣与便利。
按常理,这等紧要职位,即便为了避嫌不任用王氏族人,也该落在崔氏手中以示平衡。而今竟将此重任交付于他。
这天,当真要变了。
赵胥猛地单膝跪地:“胥,万死不辞!”
王度拍拍他肩,似是忽然想起什么,唇角牵起一抹意味深长的浅笑:“说起来,淑儿前日还同我提起,赵参军驻守仓前太辛苦。她想习武健身,正缺一位老师,你不如这时去后园教她一教?”
赵胥刚毅的面庞瞬间绷紧,沉声道:
“女郎厚爱,胥……愧不敢当。”
他迅速t将话题拉回正事,“大人宏图在握,水上艨艟,陆地铁骑,更有正统之名在手,大业可期!”
王度见他如此,不再多言,眼中却掠过一丝洞悉一切的笑意。
送了走赵胥,不等他喝口茶,管家又形色匆匆折返。
崔氏名人送来十二抬礼致歉。管家打开瞧过了,皆是极华贵的布料金银珠宝,还有数十根三百年的人参。
“这崔家十七娘惯会做人。淑儿同她一起长大,至今竟未学得半点。”
管家却语塞:“不是崔十七娘。是湘东苑那位……崔循,循郎。”
“他?”王度似笑非笑,“他何时竟肯出他的桃花源了?这雅集莫非他属意崔神秀操办的?”
王度表情耐人寻味。
“可不好落他下风。你入府库挑满二十四抬,同送去。我倒看看,这位隐士究竟想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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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玓白回到云水院时,暮色已至。
院子里空荡荡的,属于杨柳青的那间房依旧门扉紧锁,悄无声息。
一路晚风拂面,酒意散尽,理智回笼。燕玓白望着那扇门,深深吸了口气。
他好像……把事情搞砸了。
杨柳青从未如此躲过他。
难道就因为他逼问了那句“为何不认”?
怒火在他心头窜动。他在院中烦躁地踱了几圈——晾着的衣裳早已被她收走,案上的杯碟摆放齐整,连角落里的木桶都刷得干干净净,叠放一处。
所有属于日常生活的痕迹都被她收拾得一干二净
一种前所未有的空虚攫住了他。燕玓白突觉恐慌。
薄唇几度张合,最终,他还是败给了被她无视的惧怕。趁着天边红霞未落,燕玓白敲响了房门。
“杨柳青……我回来了。”
门内,是令人心慌的长久寂静。仿佛里面的人已经不在,或者,根本不愿回应他。
他站在门外,肌肤被吹得发凉,燕玓白的耐心即将告罄。他捏拳,欲寻刀劈门直入,问她到底为什么一夕之间同他划了楚河汉界。房门内传来轻微的响动却制住他蠢蠢欲动的手,燕旳白目光一炯,陡又暗淡。
并非开门,而是什么东西被轻轻放在了门边的矮几上。
随即,青青那熟悉,此刻却听不出任何情绪的声音隔着门板平平传来:
“灶上的小炉里温着鸡丝粥,蒸屉里还有两个素馅饼子。陛下今日饮了酒,用些清淡的……早些安歇吧。”
她依旧不肯见他,却也算让了一步。
燕玓白盯着那扇门,仿佛要将其看穿。他抿紧唇,所有汹涌的质问、不甘的怒吼、甚至是笨拙的服软,在喉头剧烈地翻滚冲撞,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冷哼。
他没有去动那些食物,也没有再敲门。
只沉默又固执地站在她的门前,任由冰凉的夜露浸湿他的肩头。天幕昏黑,燕旳白头也不回转身,担着一身怒气与挫败离开。
脚步声渐远,直至消失。
里头,青青听着他脚步声,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拧了一下,说不清是松了口气,还是……别的什么。
月挂枝头,这一夜,云水院的二人不约而同地辗转难眠。
城东亦有一股寂静。
药香与墨香交织,氤氲不散。
崔循半倚在铺着厚厚狐裘的榻上,面色是一种久不见日光的苍白,唯有一双眼睛,锐利得惊人,此刻正牢牢锁在静立榻前的崔神秀身上。
“神秀,”他声音有些沙哑,“我同你所言,你思量得如何了?”
崔神秀捧着已然微凉的药盏,垂眸敛目,姿态依旧是无可挑剔的端庄:
“叔父,陛下龙章凤姿,确非常人。然,陛下与杨御侍患难情深,众目睽睽之下相拥不离,直言其为发妻。神秀……无意卷入是非,亦不愿行那夺人所爱自降身份之事。”
“糊涂!”崔循猛地一阵急咳,脸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吓得一旁的崔安连忙上前为他抚背顺气。
他缓过一口气,目光愈发灼热逼人,“什么患难情深?不过是困境中相互依偎!那杨氏,一介婢子出身,粗鄙无知,如何能母仪天下?如何能助陛下重振山河?!你是我崔氏倾力培养的明珠,才情容貌,德行手腕,哪一样不胜她千百倍?你温柔体贴,善解人意,时日一长,何愁不能占据他的心?”
他看着崔神秀侧脸,晦恨道:
“若非当年王度阻挠……你早该在他身边!何至于让一个婢子拔了头筹!”
崔神秀抬起眼,看着榻上因激动而气息不稳的叔父。记忆中那个清风朗月、才华横溢的崔家玉郎,如今已被经年的病痛消磨得形销骨立。
而今因少年帝王,屡屡做出出格之举。
她沉默片刻,“崔衍至今下落不明……北边来话,问叔父可还要找?”
崔循果不其然厌恶锁眉:
“我早说过,婢子所生的跛子,死了就死了。父亲闲来无事,不若想想如何脱离王度掌控,扶陛下重登大宝。何愁不得四世三公。”
崔神秀便称是。
叔父这长子自幼养在乡下,连崔家知道的都不多,崔神秀不曾见过这人,更同他无感情。
只是听闻他乖巧,也承了叔父的聪颖,见字过目不忘。不过那养来备用的皇子常欺负他,许是被欺负狠了,杀了人夺马奔逃。四五个年头不见音讯。
家主来问,多还是对第六子崔循无嗣的催促。
“娘子,换奴来吧。”
崔神秀默然行礼,将药盏交给崔安,悄无声息退出寝室。
屋外清辉皎皎。
待明夜,便可见如盘圆月。
她举头,却看见夜幕上悬的,分明是马车后旁若无人说话的少男少女。
一个低脸,一个抬脸。一个蹙眉,一个展眉。
亲昵自然。
她苦心孤诣,从无人喜爱的旁支孤女一步步走到如今,却从未有过如此轻松平常的时候。
第87章
翌日,管家在云水院外等了许久,堪堪才等到燕玓白面色阴黑地开门。
少年身上穿的还是昨日的烟青色大袖衫,因和衣而眠,蹭得皱乱一团。院子里那二十四抬礼原样堆着,积了层薄薄的冷露。
“陛下,”管家躬身,“刺史大人特命送来衣物,供今夜中秋宴用。请准时乘辇。”
府中仍称御侍,王度不认,便无人敢改口。
燕玓白这夜睡得又冷又烦,没好气地一合门。转头,那扇将他拒之门外一夜的偏房依旧紧闭。
他沉着脸在院里转了一圈,灶上冷粥已成干饼。他徒手抓起一块,咬了口,鸡肉的腥冷直冲喉咙,“噗”地又吐了出来。
杨柳青不出来,他连口热饭都吃不上。
他面无表情,在门槛上从清早坐到傍晚。院门再响。燕玓白拔地窜起——门口仍是管家,身后女使捧着各色胭脂水粉。
“车辇已备,请陛下御侍更衣描妆。”管家放下东西,额外嘱咐,“大人特意交代,御侍务必同往。”
少年俊脸骤僵。
这时,偏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青青走了出来。她鬓发齐整,神色平静,身上亦是昨日的月色襦裙,只裙摆几处褶皱未平。
她接过胭脂水粉,礼貌送客。全程,未看燕玓白一眼,也未同他说一句话。
燕玓白满腔话堵在胸口,负气似的抓了衣袍就走。
偏房内,青青对那身华美的柿红衣裙犯了难。王度显然是为昨日找补,这次送来的衣料十分上乘,颜色却过于鲜艳,非浓妆高髻不能相配。她不会梳。
门未落闩,被轻轻推开。
青青才有所感地回头,方才还和她怄气的燕玓白径直走入,宽大的绛红袖袍自身后笼来,一手摁下她肩膀。不让她起。
青青心头一紧。
铜镜里,他那双细长漂亮的手,利落地解了她寻常的发髻,十指穿梭,单股灵蛇髻渐成。
青青垂眼,任由他摆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