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玓白阖目,“我明白了。”
“阿琅,阿父……想你啊。”崔循支持不住,咚地倒在地上。
背对他的少年却并未回头。他身型匿在暗处,不让人看见脸上喜怒。
空气静谧了许久,久到崔循的一侧袖子也被血染红,燕玓白方开口,却让崔循如坠冰窟。
“王度谋杀天子,篡位夺权,你愤其野心,自愿揭开真相,以警世人。”
门开。
崔循瞳仁缩紧,眼睁睁看着他消失在视野里。蓦地爆出一声大笑。
“阿琅,你好狠的心啊,阿琅!”
“好,好,好!”
“为父只求你一件事,莫要杀神秀。她是为父这些年唯一的亲眷。阿琅,纵使你身边那个不容她,你也不能杀她!”
……
崔循哀嚎之凄厉,尤胜北风。
燕玓白立在垛口旁,自午后到天黑。
亲卫无一人敢近身。青青穿好衣裳出来放风,晚霞里的青年不知站了多久,发上都沾了夜露。
她伸手拂去。燕玓白才惊醒似的,一把揽过人。
“你风寒未愈,出来干什么!”说到这,他才想起刚刚的力道,将她放开。
青青转一圈,“你忘了你给我吃了神药啦?我好了!真的很有效,一下子嗓子就不疼了,人也有力气了。”
燕玓白夹紧的眉头才松了些,“我母亲,擅弹琵琶。”
“……”青青安静下来。
这个事情,燕玓白喝醉时和她说过。
他望着来来往往,细如蝼蚁的百姓。又道了一句。
“有一世家公子某日路过,以琴相和。”
“然后呢。”他久久不答,青青温声提醒。
“然后……”燕玓白神色突然变得微妙。
琶因生母有胡血,为燕岐所厌,放至宫庙。日子无聊,爱上了一个芝兰玉树的少年郎。
少年郎家世斐然,才比天高,又蒙燕岐赏识,前路通达。却远不曾傻到放弃如林贵女,尚一个一无所有的公主。
于是露水情缘,引来雷霆之怒,琶被擒回宫受刑。又因世族污名,变作父女通奸。
“然后,他们都死了。”
青青:“……这样,吗?”
燕旳白声音微不可察地低了一度,却笃定:“就是这样。”
“……那个,崔循?”
“他走了。”
“啊?”
“啊什么。”他漫不经心似的,“找王度去玩儿了。”
“……行。”
“元漱和崔娘子都在城里,你要不要去看看?”
一提崔神秀,燕旳白眉宇间掠过抹不悦。
“两个女人,干我什么事?”
青青点头:“那我都正式安排在悲病院了。崔娘子此行算是叛逃,出去了,王度怕是容不了。元漱能与她哥哥重逢了,真好。”
燕旳白听得炸毛:“一天到晚就知道掺和别人的事。怎么不想想你自己?”
“大家都是朋友。而且,元漱以前还是你老婆之一呢。”她声音低了下去,却也足以让人听得一清二楚。
燕旳白臊脸,偏头:“你说这个干什么?我后宫里的人多得数不清,你难不成遇上一个提一遍?”
青青也理直气壮:“能遇上倒是好事。就怕……遇不上。”
燕旳白便又沉默。
“会遇上的。”
“你怎么确定?”
他背身,“秘密。”
“……”
“到吃饭的时候了,你去哪?”
燕旳白才行几步,被她一唤,咳了声:
“我去练兵。萧元景的轻骑不适应铁甲,要磨合好些时候。你先吃。”
“……哦。”正好最近和元漱一起吃习惯了。不过,她今天应该也要和萧元景吃饭吧?
怕她多想似的,燕旳白才下楼,又道:
“往后一段时间,我可能常和将士们同吃住。要打雍州了,和王度几十万大军正面对上,得准备。”
青青又应道:“那你小心点,我有空就去看你。”
“……嗯,我走了。”
人眨眼就没了影。
青青:……
总觉得有点奇怪是怎么回事。
第101章
渐热的六月下旬,一封血书将这热气点成了烈火。
传闻暴毙的崔循忽而爆出王度要挟崔氏谋害天子这一惊天秘闻。而后引颈自戮,以血明志。
天下这便炸了锅。
原来这从头到尾都是王度老儿苦心谋划多年的一出戏。这老小子一直拿大伙儿当猴耍呢!
这厢崔循一死就有凉州驶来的大军压境,抗的还是区别王度的燕字黑龙天子旗,当下都看明白了来去。
感情小皇帝原来也门儿清,一直伏低做小壮大势力,来收王度了!
一场惊心动魄的大战在边境吹响号角。消息传到北地时,诸位大将再不敢自信。
座上那位青年,亦冷漠地凝视案上数张凌乱军报。
“陛下,您润润口吧。”
几日不得好眠,唇边那些细密的胡须亦冒了头。奉安在乎容貌,却无暇去刮,近日连衣裳都换得愈少。
碧梳看得心急又心焦。
白花花的战报成日如雪花一般往案头飘。十中有九都写着那少帝。
——少帝破颍川城防。
——少帝大军踏平青州,活捉王淼。
——少帝编五万流民入军,直推雍州。
……
若叫他彻底打败王度,拿下雍州这九州之心,陇南陇西以北边无路可逃。
从前的铁骑优势在燕玓白的上万铁甲兵前荡然无存。谁都瞧得出,他是想将奉安放在最后一个,预备慢慢炙烤。
一个刻钟不得回话,魏宥顶着眼下青黑,受不住了。
“陛下,这王度若真败了,我等……陛下,末将恳请领命,率兵支援王度!”
魏宥的心思更是在座诸将领的心思。而今少帝名利俱占,再不出兵自保,就要亡了!
碧梳放下茶盏,“陛下……”
“容朕思忖一番。”
奉安兀然一句,堵回了所有焦灼。众将心有不忿,却慑于天威,不敢造次,悉数告退。
碧梳见奉安起身,忙问:“陛下可是要去外头散心?”
青年平平看他一眼,“你也退下吧。”
碧梳一僵,颔首:“是。”
八月了。
极北的寒冰俱都融化。
薛莺儿一身薄衫卧在黑压压的房里,甫听见那熟悉的动静,杏眼回应似的睁了睁,便再无反应。
一深一浅,富有节奏的步声由远及近,停在她榻旁。
薛莺儿把脸埋入床角。
“你不是问,为何我待你不好。”
奉安坐下。
这些时候,薛莺儿成日地不肯说话,无论如何逼迫,都最多只发出忍痛的闷哼。
奉安怒,却也习惯了。
只是不明白,即使他百般不愿重蹈覆辙,也还是给了她从前最想要的一切。连入她都怜惜地很,特意用了药。
她反倒蹬鼻子上脸,日日用仇恨的眼神刺他。
“……”
这一世,奉安没有过别的女人。上一世也妃嫔寥寥,男女情爱一事上实在得不到什么参考。
如他所料,薛莺儿装死不理。
奉安直视装点地温馨富丽的卧房,胸腔中有什么东西在一点点剥离。
“你不如想想,你野蛮粗俗,至今不识大字,动辄朝我挥拳。我为何要待你好?”
他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我从来都不喜欢你。是你先赖上我,自以为是地将我当做你的夫婿。村人撒谎难道少了?我分明在骗你,你莫要告t诉我,你一点都察觉不到。”
“若没有你,我不会落到那个下场。”
……
“薛莺儿,你想杀我么?”
榻中的人恍若睡着了,纹丝不动。
奉安噙抹笑,袖中滑出一柄短刃,强塞进她手中。
“起来。”
他笑意款款,逼她握紧短刃,搭上自己光滑的脖颈。
薛莺儿不得不看着他。
手被带着逼近一寸,肌肤上落下一道血痕。眼见就要再进一寸,她冷冷盯着人,“你要死,死在你那弟弟手里就是。叫我杀算什么?”
奉安面色一变,“你听到了什么?”
薛莺儿挣开手,狠狠将短刃砸地上。“哐当”,利器折射出数道刺目强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