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思绪骤然剥离。
丢了杨柳青,他笑容和善地堪称惊悚:“好啊。”
她跪地叩谢。不问真假。
普生皆知,皇帝一言胜千金。
杨柳青算是披着龙袍从正门离开的。理所当然收获了四面八方的扎人眼神。
发须银白的蔺弗如正眼见到她披头散发穿着陛下御衣出门,当即怒斥:“女子着龙,君将不君!”
杨柳青脚步一顿,继续走。
她得当好她的靶子。
渥雪虽也大惊失色。却急急拦住老人家,陪笑道:
“陛下爱玩,您又不是不知道。”
“那也不能如此出格!老夫这就杀了那胆大包天的婢女!”
身为如今千疮百孔的大晋朝堂上唯一一根梁柱。蔺弗如为人古板正直,蔺相一怒,天子也不敢轻易违逆。
今日前来正为平叛。蓟州道士以徭役为由,效仿黄巾之乱自诩玄巾起义。此群人沿途烧杀抢掠,更散播些教宗秘术,一路吸纳耕农,妄图打入上京。
当地驻守被杀,此事传到京城时蓟州已满地残垣。
本就怒火中烧,又亲眼见证此景,当即怒极攻心,恨不能吐血。
渥雪赶忙抱住人拉进咸宁殿。
蔺相激情澎湃,说话的声调比平时还要高几成。句句肺腑剖心,只差上去拽燕玓白下床。
燕玓白困倦着,爱理不理。
蔺弗如大大叹一口气:“陛下,你不可再儿戏了。”
“萧元景本就野心勃勃,余下几州阳奉阴违,上京军营又都是些世家子弟,如何能打那些穷凶极恶的流民?唯萧家需皇家正名,我等只能重用萧元景。可这一来便助长他气焰,此人绝非善类,届时反攻上京——”
少年似乎从不会懂得他的苦心。只懒怠道:
“丞相决定就是,朕的玉玺拿去也行。”
..竖子!
“若允他,天下便真正大乱了!”
“竟如此?”应他的嗓音仍不咸不淡:“乱吧。”
老人闻言,忽而拭泪:“早知今日,老臣不该!”
蔺相恨恨拂袖而去。
渥雪叫人收拾了粘稠的粥渍,心里头的话多得装不下。不过,习惯了一句也不敢讲。
膳房端来了膳食。燕玓白饿久了,这回没嫌弃,动了筷子。刚吃了两口炙鱼,外头玉华殿的女使送入一碗甜豆羹。
“哟,五色豆呢。”
月容夫人很是规矩,听到蔺相入宫便猜到会有龃龉。却并不趁机求见,只是呈来一碗甜羹。
渥雪用银片试完毒,看着里头挨片分布的豆子笑:
“还是月容夫人最体贴。陛下瞧这汤,香得很。”
燕玓白吃着鱼片,恍若没听见。
渥雪愁从善如流转了话头:“斗胆敢问陛下,那杨柳青?”
叮。银筷点盘子上,燕玓白舍眼:“怎么?”
渥雪诚实道:“奴婢觉着那丫头心思不正,那回往您的旧居凑便该狠狠责罚一顿。如今她蹬鼻子上脸,为宫中立了根歪头标杆。”
并非蓄意加害,只是,渥雪觉得不该如此。
一个婢女不能僭越。这个先例开了,以后还得了?
侍从的话是挺有道理,不过听在耳中,却好像是别的味儿。燕玓白猝不及防朝他冷笑:“你说朕对她很特别?”
渥雪窒。他哪里说的是这个?
任性的帝王不给辩解的机会,直截了当:“朕待谁都如此,滚。”
“…”渥雪立马滚出去,可不多时,又神色敬重地捧着什么滚了回来。燕玓白正抱着三弦弹地正欢,叮叮琤琤,铿锵富余杀气。
瞥见渥雪,嗙把三弦摔他身上。抽了信问:“哪来的?”
渥雪擦着脸退到一旁回话:“是义符方才在朱雀门所截。来的似乎是个女子,身手矫捷,让她跑了。陛下息怒。”
一句废物是不可或缺的。燕玓白撕开信封一瞧,满纸只有一行娟秀的字。
【闻上京初雪,心有挂怀。记得添衣,切不可赤足。】
他一瞬定了瞳孔,怔怔看了许久。
无落款,可他一眼就知道是谁。
嗤地,燕玓白揉碎了纸。
渥雪困惑,这是不喜?
少年脸色陡阴,狠狠踹翻渥雪。渥雪吃痛,便闻陛下道:“往后着人去那等信,第一时间送来咸宁殿。”
“是,是是…”
燕玓白一反常态,反复在殿重踱步,烦躁不安。良久,朝着繁丽的屋顶长长呵一口气。喃喃自语:
“阿姐啊…要回来了?”
哈!他似哭非哭地捂脸,浑身颤抖着仰天大笑。
“回来了。回来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
“小皇帝竟然要杀你?青青,我还以为你要就此风光了,你怎么这么苦?”
邓猛女偷来看人,路上就听见了震惊四座的那事。不觉要挺胸昂头,毕竟这是她干妹子。
谁想,小皇帝真是有病。
“你既然是什么靶子,那往后妃子们不是都要对付你了?他小小年纪却好坏的心!”
实则,当靶子也不是今日才开始。不过因为是那件绣龙的长袍正式让大伙定了数。
这样的盛宠下,她一个人集火整个宫廷。是大家同仇敌忾的敌人。
未来的日子简直太酸爽了。
青青把衣服叠得整整齐齐。上头流转的光泽叫邓猛女张大了嘴:
“乖乖,这可都是真金子搓的线啊。那龙虎虎生威!”
“是龙,怎好用虎形容?不如说活灵活现。”
邓猛女打哈哈:“你虽是庶民丫头,却比我有墨水呢。”
两t人相视一笑。
把衣服收好,杨柳青没有悲春伤秋的神色。拉紧门,她斟酌后问:
“姐姐,你可知悉芳公主?”
邓猛女抠抠耳朵,“你说啥?嫁到陇西的假公主?”
杨柳青眼一亮:“是她。为何从前宫中从无她讯息?”
“不知道,我也是入宫前才听过的。传说悉芳公主是野种,不过她哪有那些开府的大公主名头响,没几个嚼头,谁在乎呢。”
“这样...”杨柳青不意外,想来是被有心抹去了。
“不过,”邓猛女又八卦一笑,“说不准悉芳公主也和小皇帝有过露水情缘。反正他同他老子一样谁都不放过。你不当妃子也是好事,将来脱身简单。”
她说着语重心长:
“青青,我可提醒你,切莫动心思,不然伤的是你自己。”
这是当然。从接到任务开始,她早已为他们的关系划好了线。
杨柳青不置可否。邓猛女攘她肩膀,笑嘻嘻:
“真没看错你,刘媪说下月开始休沐五日。你再加把劲,把我们弄出掖庭去。”
杨柳青自然笑着点头,忽然想起,“吴姐姐如何?她与那位”
邓猛女脸上一僵,圆脸发沉。
“我哪能弄清楚她。她初进宫就与那姓王的有了首尾。我以前就奇怪,做大监的分明只需听听底下人汇报就是,怎么姓王的特地到处巡视,时不时顺手给掖庭扔吃的。”
邓猛女其实不大愿意提这茬,“上次回去,我劝过她要不就和他断了。一个阉人,再厉害也是没根的。他还磨砺她,偏她不肯。你知道她说什么?”
杨柳青抿唇:“什么?”
“她说,我就要攀着他往上爬。他不让我入深宫,我就要去。我不信我干了半辈子还是个浣衣奴。”
红枫飘飘,女人冷静站在廊下。望着层叠宫墙发誓要当人上人。
“你以为谁都是你这样的傻子?”
“我不过单向他卖身子罢了,不缺块肉。你觉着我不检点,我不觉着。宫里没了根的鸭还少?我要钱,我要你们往后见我都恭恭敬敬。”
邓猛女口干舌燥,一番劝诫笑话似的,反而让自己无地自容。
吴玉芝翻个白眼,“找她时记得换双干净的鞋。你那脚印又宽又肥,一看就认出来了。”
邓猛女想到此处,脸色闷闷的。
“吴姐姐还说,偷听到刘媪和人说话。据闻那个月容夫人很不简单。还有漱才人,她哥哥厉害得很。若外面要打仗她定会复宠。到时候你四面,什么歌。很危险。你多加小心。还有陛下孩子心性,你要顺着毛捋…”
这样的话无异于雪中送炭。
虽然大致也猜到了,杨柳青却还是认真点头。对吴姐姐这个人有了新的认识。
“以免牵连,这段日子我可能会假装与你们反目成仇。等我彻底获取陛下信任了定竭力送你们出宫。”
邓猛女才觉得宽慰:“有你这话死也值了。我就想出宫,饿肚子也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