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兰漪从他口中依稀听到了“不忠之妇”四个字。
她于他不忠,所以要刑得是私刑。
他要她一辈子成为他的囚徒,她的人、她的身、她的手都该是他最完美的器具,终身赎罪。
他忽地扣住她的后脑勺,薄唇贴近她耳边,“在我厌倦之前,你别想死。”
“你做梦!”
薛兰漪双瞳瞪大,挥开他的手,连连后退。
她不会再与他有任何肌肤之亲了。
绝对不会!
薛兰漪警觉地捂着被之前撕破的领口。
魏璋缓缓起身,负手而立,冷眼相看。
此时,天窗外,如墨般的夜幕中,点点火光升腾,光点闪烁。
昏黄的光照在魏璋侧脸上。
感受到暖人的光,魏璋嘴角溢出一丝意味不明的笑,“不急,等看完今晚这场孔明灯,你自会跪过来求我。”
“绝无可能!”薛兰漪掷地有声。
魏璋未再与她纠缠什么,踱步往低几去,自顾自坐着翻阅起公文来。
纸张窸窣翻过的声音冷而脆。
回荡在静默无声的牢房中。
魏璋仿是已经凝下神来。
薛兰漪却余惊未定,警觉地盯着他,又不解地望向西边天空中不断升腾起的火苗。
火光越聚越多,烧红了半边天。
似千百盏孔明灯升空,却又比孔明灯烧得更热烈。
分明……是谁家宅院燃起来了!
薛兰漪心生不好的预感,转头问魏璋:“你到底什么意思?”
魏璋长指抵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不是喜欢看孔明灯吗?好好看着。”
说罢,不再搭理她,借着冲天的火光,专心致志看公文去了。
薛兰漪想不通他何意。
但话里话外,他俨然已经意识到那日薛兰漪放孔明灯,实际是为了给老太君报信。
他心有不悦,他烧了谁的府邸?
薛兰漪脑袋里千百个疑问,更觉此人可怕。
她摸索到了离魏璋最远的角落,双臂环膝坐着,望着窗外火光越来越烈,让整个夜空仿似白昼。
遥远的地方,隐隐传来凄凉的哭喊声。
这一夜注定纷乱。
一个半时辰后,天边的火光才渐渐湮灭。
薛兰漪两整夜未曾好眠,此时也撑不住,昏昏沉沉睡了。
入夜,被焚烧过的空气中弥漫着碳灰粉尘,让夜幕覆上了灰蒙蒙的色彩。
热浪过后,寒气就更重了。
魏璋看完公文,拢了拢披风,欲上榻就寝。
走过牢栏时,恰见薛兰漪只穿着单薄的囚服,在墙角蜷缩成一团,冻得打喷嚏。
那些本来该当作被褥床垫取暖的草垛,被她堆成了个小山丘,安置在背后。
仿佛是故意挡在两人之间,用来阻挡魏璋视线的。
她不想看到他,亦不愿他看到她。
所以,宁愿冻死吗?
魏璋立于牢栏前,眸光微眯,久久盯着她半藏半露的背影。
值夜的狱卒打着哈欠走了过去,才忽而发现方才有个黑漆漆的人影静默不语站在黑漆漆的夜里。
若非那双目光实在寒凉,很难有人发现三更天,牢栏旁莫名站着个人。
狱卒吓得一哆嗦,挑灯走近,才看清是魏大人静默而立,目光一瞬不瞬盯着牢笼对面的草垛。
狱卒惊恐的神色缓了须臾,立刻露出谄媚的笑,“回大人,咱们诏狱东北方每夜漏风,故而囚犯们每晚都会码草垛用以挡风,
常住诏狱的囚犯都懂此生存之道,大人……”
狱卒见他眉心轻蹙,问:“大人可是冷?小的这就去给大人添一床被子。”
此时,一阵湿寒的风从身后吹过来,拂动魏璋的玄色披风。
拂得薛兰漪又连连打了几个喷嚏。
娇小的姑娘肩膀缩在草垛之后瑟瑟发抖,双腿交叠相互摩挲着,手臂还紧紧抱着缺了口的饭碗,蜷缩成了一团。
魏璋一直看着,闭口不言。
那狱卒心里也打鼓,毕竟这么一尊大佛在诏狱,不能不伺候好。
他也不懂大人在想什么,只得舔着脸继续解释:“说是五年前,先太子叛乱时期,诏狱中七日之内死了上百号人,最后尸体堆积如山处理都处理不完,所以此地阴气极重。
后宫的主子们怕阴魂不散,所以令诏狱每夜三更定时开东北门,以东北盘龙山的先祖之龙气压一压这些阴魂怨鬼,免得被怨气反噬。
听闻东北门开后,后宫真就不再闹鬼了,只可怜了咱们常待诏狱的人,夜夜要受盘龙山冰窖处的森寒。”
说着,狱卒也环抱双臂打了个激灵。
对面角落里,薛兰漪迷迷糊糊间,熟练地薅了一把稻草,补上了草垛上的小缺口。
靠在墙壁寻了个舒服的角落,吧唧了下嘴,安睡了。
片刻,阴风又将稻草吹飞了些许。
魏璋沉眸看着她极其熟练的动作,沉默须臾,转身睡去了。
狱卒才松了口气,将自个儿的手炉放在大人榻边,悄然离去了。
走到门口,又听身后传来低沉的声音,“至今夜起,把东北门封死。”
“可……圣上、后宫的太妃、公主,还有钦天监的大人们……”
“去办。”魏璋道。
指望一个死人去压另外上百号死人,实在可笑。
诏狱一方掌管人生死之地,竟怕鬼魂更是可笑。
魏璋可不信什么阴魂缠身,恶鬼反噬。
他交代了狱卒,拉过锦被躺下安然歇息了。
狱卒难为地还想说什么,但其实锦衣卫都知道虽然指挥使是沈惊澜沈大人,但诏狱许多事沈大人都会问过魏大人的意见。
故而,魏大人如此说,狱卒无从反驳,拱手领差去了。
准备离开时,魏璋又交代他:“明早,熬一锅松茸鸡汤。”
“啊?”
狱卒t诧异,大夏天早上喝热鸡汤作甚?岂不发汗?
但他不敢质疑,“喏”了一声,离开了。
第二日清晨,薛兰漪自睡梦中醒来,发现身上并未僵冷。
她藏在草垛之后,伸了伸手脚,都是灵活温热的。
在看怀里抱着的碗,也干干净净未有被老鼠爬的过痕迹,心头抑制不住地开心。
五年前,她曾在诏狱待过一个月,自然知道牢狱里东北方向夜夜寒气逼人,甚至很多常驻的囚犯被冻死。
也知道每夜会有很多蛇虫鼠蚁从东北门外的山间窜进来避寒,故而用饭的碗常常会沾满老鼠屎尿,甚至蛇蜕皮之类。
今早醒来,那些不堪之事竟然一件都没发生。
在这一刻,薛兰漪的心里是充盈的,不自觉连压腿的动作都变得灵活了许多。
端坐桌前的魏璋只瞧见草垛后,有个灵巧的身影一时露一下脑袋,一时露一下胳膊,一时又伸出一条腿。
魏璋神色不解,微摇了摇头,敛袖舀汤去了。
此时,正值诏狱放饭的时辰。
薛兰漪知道诏狱的伙食是什么样,所以并无太多要求,今日不用就着被蛇鼠爬过的碗用膳就已经很好了。
于无边的晦暗中,有时候有这么一点点小惊喜,就足以让人暂时抛却痛苦。
薛兰漪难得眉梢愁绪散去,蹲在正对过道的牢栏前等放饭。
魏璋在一壁之隔,已经用上早膳了。
他一边漫不经心舀汤,一边透过腾腾雾气看了眼乖巧躲在牢栏前似兔子般的人儿。
薛兰漪虽尽力不看他,但他桌上的松茸鸡汤太过鲜美,很难不闻到味道。
薛兰漪喉头动了动,肚子也是本能地咕咕叫了一声。
然后,悄然摁住了不争气的肚皮。
魏璋舀汤的动作微顿,也不急着喝汤,只用汤匙轻扬着,似在晾冷。
只是这扬汤的动作难免将香气扩散,自四面八方裹挟着薛兰漪。
肠鸣伴随着汤汁滴落的声音,一次又一次。
薛兰漪终是忍不住甩了个眼刀子,“魏璋,你不会觉得这种手段太幼稚,太好笑了吗?”
魏璋也才抬眸看了她一眼,“什么手段?”
“……”
薛兰漪发狠咬了一口干硬馒头。
狱卒发下来的馒头太过扎实,薛兰漪险些噎过去。
她赶紧背对向他,脖子伸了二里地才把馒头噎下去,又赶紧灌水喝。
魏璋自是看到了她双颊一鼓一鼓地似鱼喝水,不知是气的还是噎的,腮边粉扑扑的。
不知为何,魏璋总觉得她生气的模样更可人。
魏璋紧绷的嘴角稍解,往右手边的空碗舀了一勺汤。
忽地,一团黑绒从半空中抛向他。
魏璋侧头避开。
那黑绒竟转变方向,堪堪弹跳进魏璋方才舀汤的碗中。
定睛一看,一只老鼠在白玉瓷碗中打转,吱吱叫着,沐浴了一身鸡汤。
魏璋身上也溅了不少汤汁,沉眸望向老鼠飞来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