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生们围作一团看他们起哄,自己也笑得不行,嘴上不忘嘲道:“你们都黑,谁也别嫌弃谁。”说归说,她们不忘双腿并拢膝盖贴紧,保持文雅站姿。
开幕式时间渐近,两个年级将近一千名学生陆续到场。操场上人头攒动,热闹正酣,声浪在克制的范围内达到高潮。
乍看过去,人群以班级为单位规矩地站拢,秩序井然,没有人落单。
细看会发现,每个班都零散地聚着几波人,在小圈子内兴致盎然地聊天。
齐妤个儿高,站在女生的后排、男生的前排,前后都是热闹的聊天声,耳边交织着同学的八卦调笑和惊呼,以及主席台上调试话筒的设备声。
齐妤的目光越过人群,落在远处的红色横幅上,思绪漫游天际。
当下,对于一个人呆立在那儿磨时间的“窘境”,齐妤并不尴尬难堪。齐妤是在去年才意识到,学会与自己独处是很重要的人生课题。
显然,在前十多年的人生里,齐妤未曾习得与自我和解、自我对话的艺术——她和陈均形影不离,以至于他们小学初中同学都知道,找不到这个人,去找另一个就对了——在齐妤的身边或不远处,总能找到陈均,反之亦然。
齐妤不记得在哪里看过的一句话讲,在独处中获得快乐,灵魂于是得以释放。
很多人觉得独处尴尬,一个人吃饭尴尬,一个人去教室尴尬,一个人去参加升旗仪式尴尬……其实尴尬的不是独处本身,而是太在意他人的目光,怕被别人看到自己是一个人。
人应该随时提醒自己,别把自己在别人眼里想得多重要。这么说可能太尖锐,但话糙理不糙,这就是事实。
实际上,没有人会特别注意你,大家都专注在自己的世界,有自己的事要做。
齐妤在心中一遍遍推演这个自以为坚固的逻辑,最终却发现,现实不和她讲道理。
现实就是一场无解的悖论,总能无视人的抵抗,轻而易举打破人精心构建的、用以自我保护的规则。其简单程度好比游戏世界的系统对于 npc 的绝对掌控。
因为当看到前排的管诗云她们一小撮人不知道说起什么,引得一阵欢笑和拊掌,越来越多同学凑热闹围过去听八卦,齐妤身边空出一块,只剩她一个人时,她还是无比希望开幕式早点开始,早点结束,或者如果可以,让她原地消失,她甘愿做一次系统世界里的傀儡 npc。
齐妤,坚持。她在心里给自己打气。
只要过了今天早上,后面几天就自由了。各个项目开始后,她只需要在最后三天参加网球比赛,其余时间就可以一个人待着,不用再忍受无法逃避的煎熬。
齐妤觉得自己好像一尾搁浅在岸边的鱼,不动摆动尾巴朝水里一点点挪动自救,靠着即将回归水中的念头自我支撑。
齐妤被自己无厘头的想法逗笑,她摇摇头,转而思考起这周完成新买拼图的可能性——上两个周末都没时间。
忽然,身后某男生一嗓子吼道:“我去!帅得过分了啊,宋神!”
一时间,周围接二连三响起低低的吸气和惊呼声,大家的目光纷纷投向前方,连隔壁几个班的人都踮起脚来,探头张望。
齐妤也应声抬头,在班级之间隔出的过道里,一个人逆着阳光走来,那身型太过熟悉,想认不出都难。
来人和班上男生穿得一样,没有任何特别,偏他穿上像量身定制。平直宽阔的肩背穿粉色 T 恤格外有型,白裤垂落,连裤腿处的少许堆叠都恰到到好处。
生就一张让人过目难忘的脸,眼角微弯,带着惯常张扬的笑容,下巴微抬,散漫而熟稔地同左右两边他认识或者认识他的人打招呼。
前排有女生回头瞥了一眼方才高呼的大嗓子男生,戏谑地说:“这就是卖家秀和买家秀吗?”
引得大家一阵哄笑。
某男同学控诉宋浔舟:“不够意思啊,你平时和我们打球是不是偷偷抹女生用的那玩意儿了,不然怎么晒不黑!”
听不下去的女同学反驳他,“什么就那玩意儿了,那玩意儿怎么你了,怎么着,看不起用它的人啊?”又纠正他,“那叫防晒霜,防,晒,霜,你懂不懂啊!”
男同学扣扣脑袋:“啊对对!防晒霜!你肯定背着大家伙用了!”他依旧坚持他的观点。
女同学:“哟~你好酸呐。宋浔舟用没用我们看不出来?要你在这里乱说。”
“对啊,就算用了也没什么吧,你想用就直说,我有,别拐弯抹角跟个小爷们儿似的。”
“谢谢您嘞,我不用,我一男生怕什么晒黑。”男生义正严辞地拒绝。
“好姐姐,我用,我不想再黑了,可以给我来点不?”
“你,跟个皮蛋似的,用了也是浪费,算了吧还是。”
“欸,你怎么区别对待,我伤心了啊。”
“嗯,伤心吧,伤心的皮蛋。”
“……”
宋浔舟对他们的争论不执一词,脸上始终挂着不经意的笑容。这会儿太阳已经升起,晨曦中,宋浔舟像是过曝的画幅,光影交错,轮廓模糊。
但齐妤知道……知道他喉结处有颗总是蛊惑她视线的小痣,知道他粉色短袖下露出的皮肤是天生的冷白色,也知道他手臂上青筋明显,手很大能轻易握紧东西。
齐妤难以避免地想到一些明明才发生不久的事,她难以忘记,如何能忘记。
宋浔舟挥拍时利落潇洒的动作;在车里他不说话,只单单坐着便能不讲道理地影响她的心跳,让她胡思乱想,变得不像她;
还有在公园里,宋浔舟迁就她的步伐,同她慢慢地走,侧身听她讲话;宋浔舟送了她一捧并不如何昂贵的花,被她珍惜地拿回家,插进露天阳台的花瓶里……
脑海里的残影与眼前过曝的现实交织重叠,并未能使眼前这个被人群簇拥的宋浔舟更清晰。
反而令她像是从一块被气泡肥皂水反复擦拭的镜面看去——齐妤看不真切的,不仅是此时此刻的宋浔舟,还有那个齐妤以为她懂了的宋浔舟。
难以名状的感觉,一寸寸冒出来。
明明他们是同桌,一周五天大部分时间都在彼此左右,之前时不时甚至最近两个周末也待在一起。
可是这会儿,齐妤看宋浔舟,只觉得他好陌生,好像他们从未有过交集。
齐妤想,她对宋浔舟的“好感”是否只是独木桥效应的错觉?在开学第二天那样无助的处境下,谁不会对第一个伸手的人心生某种倾斜?
她一厢情愿地贴上名为“好感”的标签,是否是一种傲慢的、自以为是的感情偏差?就凭一些对于宋浔舟来说或许并不如何特别的事。
想到这里,齐妤平淡无波了一早上的心泛起涟漪,很难确切说出内心的凝滞闷胀从何而来。
坦白讲,认识宋浔舟之初,齐妤并没有别的想法。
只觉得这个人相貌学习无一不好,这样品貌兼优的人愿意和她坐同桌,何乐而不为,更进一步,若是能和宋浔舟做朋友,也许会很愉快。
这种“也许”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中渐渐得到确定。
这高一到现在,宋浔舟帮她提高数学物理,真正教懂她一些她靠蒙得分实际上不知道具体解题步骤的知识点;饭点愿意跟着她去吃和他格格不入的小饭馆,周末带她在诺大的 A 城走街串巷……
毫不夸张地说,齐妤对这座城市的熟悉,大部分都与宋浔舟有关,不管是校内还是校外。
齐妤很少细想,常常感恩——能在一座不属于她的城市,认识宋浔舟,真是太好了。
她原本的愿望已经实现了,不是么。
在陌生的城市交到一个朋友,一个能督促学习、下课说话、周末出去玩的,普通朋友。
所以,她现在是怎么了,为什么要因为不在她计划范围内的变动而别扭?
难道是梦幻的气泡包裹住她太久,为她提供无菌新鲜的氧气,现在气泡被戳破,现实的空气涌入,她被生硬抽离出来,导致她胡思乱想?
不可以这样。不可以。
齐妤确信她并未有太多的不高兴——她没有任何理由不高兴。
她只是在烦恼这周末还要不要让刘嫂做冰淇淋,刘嫂做的阿芙佳朵百利甜也很好吃,她本打算让……尝尝的。
算了,不做好了,反正也不会有人安静地坐在她身边吃她带的冰淇淋了。
那个说他“不耐烦人多的场合”、“不想说太多话”的人,仿佛消失了,或者本就不存在,是齐妤的臆想。
被骗了,齐妤闷闷地想,不过也算是找到了一个她可以生一点点气的理由。
可齐妤不会生气,她没有立场生气。
因为这是她早就知道的事情,只是她一时疏忽,沉迷于某些她不想再描述的、最近一年她很缺少的快乐,故而忘记了。是她自己的问题。
还有,他们之间不是那种需要明确归属或者确认意义的关系——从来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