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低下头时,的确是带着全然不解开口:“你动手的那一刻,为什么要哭?”
她到现在也不明白那眼泪的含义。
就算阿契尼体内真有她的基因,她也不相信未曾谋面的两个人居然能从这稀薄的关系中突然衍生出强烈的感情。
这滴眼泪能验证谎言,对她来说,仅此而已。
如果人的命运是汪洋中不断漂泊的船,任何想掌控她的暴雨,她都要拼命扼杀在前夜。
所以同样能掌握时间的力量,只要能杀了这东西……哪怕被反噬……
她轻吸一口气,手指一点点收紧。
尽管游戏系统再三警告,舒凝妙心里还是隐隐浮现出危险的想法。
不——现在还不行。
她能清楚地感觉到,自己对弦的掌控远没有对方成熟,她能控制住面前的影子,除了愤怒的增幅之外,绝大部分是因为对方完全没有反抗。
“我会杀了你。”隐隐感受到身体的抽离,她双唇颤动,死死抓住那缕快从自己手中逸散的影子,像是要记住虚影上任何可以分辨的特征。
“无论你是什么东西……无论你在哪里,我一定会杀了你。”
它说:“那太好了。”
从一片灰蒙蒙的影子里,她居然能感受到近乎平静的笑意。
滴答。
液体迸溅开的脆响,在这一片虚空中仿佛幻听。
-
滴答。
水滴顺着窗户上沿的边缘流下,随着风飘进病房里。
医疗所三楼。
309病房。
对开式的窗户被风吹得大开,病床桌板上的本子,纸张哗哗作响。
一只瘦弱单薄的手按在纸张上,笔尖划过,圈住纸上的单词『命运』,红色的水笔墨迹逐渐晕开流下,几乎要隐约覆盖住下一行紧挨的『珍珠』二字。
病房虚掩的大门被匆忙推开,护士小跑进来仓促关上窗户,连声道歉,后面跟着西装革履的男人。
羽路礼节性地向她躬身问好:“要下雨了。”
金发女孩坐在病床上,沉默地朝窗外望去,看着天边蒙蒙的雨丝,沙沙扫过玻璃。
羽路放下手中的询问夹,作为庇涅机密的全知者询问记录,到现在也没有接入网络,还保持着手写笔录的传统。
虽然这些资料基本是语焉不详的空白,大多数时候阿尔西娅都以沉默无声应对这无端加诸的病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很少说话。
与上次询问不同的是,她床头的花瓶多了一束新鲜的黄色玫瑰。
他下意识觉得这是舒凝妙的手笔,至少维斯顿不是这种人。
阿尔西娅盯着空中的雨看了许久,才回过头来,轻声说道:“它们好吵啊。”
羽路对这连小雨都算不上的声音毫无感觉,只是礼貌地看向她刚才长久注视的地方。
外面的雨只是偶尔滴答地打在窗户上,晶莹剔透的冰冷水珠,从玻璃上划过,留下道道水痕。
-
滴答。
一滴眼泪从舒凝妙面前坠落,跌入他们之间的虚空。
滴答、滴答。
熟悉的冰凉触感溅在她手背上。
影子抓住她的胳膊:“你会感谢我的。”
“——真相、缘由、结局,人们浑浑噩噩的一生,不就是在追寻这些根本没有意义的东西吗!”
舒凝妙越发觉得这明显被混淆过的声音她在哪里听过。
可已经没有时间再让她思考。
它带着她,周围的一切开始不断下坠,舒凝妙瞳孔紧缩,眼睁睁看着她手里的影子像片轻薄的白纸,被轻微的力道撕碎。
仿佛舞台的幕布被扯开,她眼前的一切景象随着那破开的液体溅散,变成了沉重的黑暗,温热的鲜血从胸口涌出,又燥又冷。
手背上冰冰凉凉的眼泪在逐渐干涸,居然还有些湿润的感觉。
……好恶心的触感。
又来。
这场羞辱她的捅刀仪式到底要重复多少遍才能彻底结束。
眼睛已经模糊到只能看见桌子的颜色,周围还是很安静,有只手垫在她额角,任由她身体无力地倒在桌子上。
这段无人出声的沉寂持续了很长时间,漫长得像是过了一个世纪。
然后,她感觉到自己胸口横隔的冰冷异物被缓缓抽出,听见阿契尼苍白的声音:“这样就可以了吗?”
周围安静得t可怕,他仿佛只是在自言自语。
但少顷,她感觉到自己的手无声无息地被另一个人抬起,这只手比阿契尼垫在她额角的手要冰得多,比她这个死人还像死人。
“是啊。”
明明熟悉却刻意加以淆乱无法分辨的声音,赫然来自那道虚幻的影子。
他……到底是谁?!
“她的异能很特殊……尤其对你来说,从残缺的赝品成为真正的主人,你应该感到狂喜才对。”声音的主人轻轻‘嘘’了一声:“别露出这种表情。”
“她还没有死。”阿契尼仿佛寻求认同般开口。
“真可悲。”那声音又说道:“你的哀戚毫无意义,把她留在这里,庇涅的人也不会留给她活下去的机会,让她结束吧。”
阿契尼的声音间隔着巨大的沉默,时断时续:“你不是说,她会在潘多拉里和我们永生吗?”
“所有人的生命最后都会回到潘多拉。”那声音带着笑意:“不然几百年过去,庇涅地下的泉眼为何还如此充沛地喷涌,没有丝毫衰退的迹象。”
“她不一样。”阿契尼自言自语:“她和我们是同类。”
“她只是个比常人幸运的普通人,但没有那么幸运。”那人淡淡道:“异能对人来说,和‘幸运’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没有区别,没有弦,她就不是那个真正有资格改变世界的人。”
果然……阿契尼说的全是谎言。
她知道那个异能中包含着世界法则『弦』,真正能改变世界的人是谁。
是艾瑞吉。
那她现在为什么又会拥有弦的力量,是因为游戏系统的作用吗?
舒凝妙还以为阿契尼会象征性喊两句“你原来在骗我”,实际房间里只有长久麻木的沉默。
眼泪掉在她衣领上,和胸口濡湿的血一样重。
真想把他一拳打进墙里。
短暂的安静后,又是椅腿刺耳划过木地板的声音,站在她面前的那人拖出椅子,自顾自在桌前坐下,随意抽出桌面从档案散落出的纸,折成了什么东西,明明听上去平静的口吻,却带着强烈的厌恶:“从出生起就拥有一切的人,失去一切,卑微死去,才是人们喜欢的戏码吧?”
“说到底,她也不过是个傲慢浅薄的空壳,表面看上去对大部分事情都事不关己,实际只是为了掩盖自以为是和刻薄冷漠而已,这样的人,活着有什么价值?”
“松手吧。”声音的主人居高临下地审视她,她却并没有感觉到那目光切实地落在她身上:“所有的东西都有代价,罔顾意愿置换的代价就是生命。你手里的异能道具贯穿她身体时,她的□□实质已经死亡,等身体里的潘多拉完全消散,就是真正的死灭。”
“她死了。”那人的悄声低语仿佛深渊里的恶魔:“你杀了她。”
她能感觉到阿契尼的手在慢慢松开。
果然,阿契尼无论说什么做什么都显得空洞虚假,因为他真的一只一条空白的生命,所宣告的一切都是对这个人的“转述”。
“你认识她吗?你脑海里有任何有关她的记忆吗?”那人轻叹,将手覆在她脸上,挡住她的五官:“除了我告诉你的事,你们之间有任何交集吗?”
“没有。”阿契尼的呼吸渐渐变得艰难:“……但是我看到她,会觉得很难过。”
“爱是一种幻觉。”那人随手阖上她眼睛,声音很轻很轻,最后消失在房间里。
艾德文娜办公室的大门被打开又关上,重归于沉寂。
根据现有信息分析,舒凝妙觉得自己可能已经死了。
困在一具死尸里实在不好受、也不合理,她试着驱动所谓的弦想离开这里,但是没有反应。
等那人所说的“体内的潘多拉完全消散”,或许能离开这个梦,毕竟如果她彻底死透,没道理还有意识。
吸收的大量潘多拉无疑成功提升了她对『弦』那种冥冥之中无形的感应,她现在已经能很清楚分辨出身处的环境,与之前陷入过的回忆相同,这是正在被现在的时间线覆盖的“过去”。
这么说,舒长延那个吻也是真的。
她想抬起手,但连手指都移动不了一点,如果现在拍一张照,大概就是游戏里她死亡结局的CG吧。
如果舒长延偷亲她时她的意识还没消散,那她现在只希望他快点来亲,早点解脱。
她根本不想受困于这无谓的痛苦中苦思冥想悟出点什么道理,对那人的恶毒评判也毫无波澜,但周围死寂,如今连心跳声也没有,如果不想些什么,可能比一具尸体更难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