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约的婚期定在暮夏时分。
夫家并不起眼,和如今的甄家也算门当户对,只胜在两情相悦。
沈还携殷殷同往甄家的夜宴,倒坐实了这两年京内的一些传闻,以至于后来的宾客,匆忙间又添了三成贺礼。
殷殷退席得早,才方出至花厅门口,就有仆妇来请:“五小姐在后花园内,还请夫人移步一叙。”
殷殷并未推辞,惹得席间又窃窃私语了一番。
仆妇引她行至东园,便悄然退下。
夜里凉风四起,凤尾森森,幽篁之下,立着一个已不知候了多久的身影。
甄玉成定定地立在凉亭背后,将她上下打量了个遍儿。
殷殷没动,他走近了几步,在她跟前一尺开外立定,唤道:“奚儿。”
殷殷迟疑片刻,上下唇相碰了几回,才应了一声“父亲”。
甄玉成近乎喜极而泣。
“父亲有何指教?”
“如今你既愿意踏进甄府大门了,往后常来走动走动可好?若你愿意,爹递拜帖去沈府亦可。”
甄家三房多年不与朝官往来了,到如今这份儿上,却肯为她破了例,殷殷忽地觉得有些悲凉。
“不必了。”殷殷淡淡叹了一声,“父亲为女儿备的嫁妆,女儿已收到了。往后,还请父亲释怀吧,琴瑟和鸣,父慈子孝,其他……都已过去了。”
说完这话,殷殷向他行了半礼,便随原路而返。
沈还候在门口,见她出来,伸手来牵她,殷殷由他牵着,脚步放缓下来,慢慢往外院走。
甄玉成看了半刻,终于还是出声道:“沈大人留步。”
沈还尚在迟疑,殷殷便冲他一笑,说:“我去车上等你。”
沈还颔首,转身迎着青石小径回返,向甄玉成恭敬地行了一礼:“先生宽心。殷殷今日既愿意来,便已然释怀了,只是毕竟平地起波折,虽知非您本意,但多年下来心里难免有怨。”
甄玉成长叹一口气,到底没说什么。
“不知先生还有何赐教?”
甄玉成看他半晌,叹道:“是真不像。”
沈还没有应声。
“有句话一直想问你,我既不入朝为官,想来也可问得,不必藏着掖着避讳些什么。当日圣上未因薛党之事责难甄家,你在其中,到底是什么角色?”
沈还抬手,再行一礼:“少时受惠于先生,不敢忘怀。”
似早有所料似的,甄玉成摆手,叹道:“去吧。”
第4章 《望瑶台》
孟昀从成叁胡同回来的时候,朱雀大街上正闹闹嚷嚷。
青鬃马疾驰到此,碍于摩肩接踵的人流,被迫放缓了速度,优哉游哉地往西溜达。
路过敬玉楼,楼上有花展招展的姑娘往下招手,笑道:“孟小公子今日不来听我们姐妹唱唱曲儿?近日可有新排的曲目呢,包您喜欢。”
瞧着面前人少了,孟昀一夹马腹,飞快提速消失在了众人视野里,风里传来轻快的口哨声:“今儿有事,改日再来。”
孟昀行至西角门外,便不敢再放肆,翻身下马,安抚好青鬃马,然后将马交给门上的小厮,蹑手蹑脚地往自个儿院里跑,全然没了方才那副得意劲儿。
等进了院里,发觉尚无异样,心里顿时松了一口气,正准备吩咐人备水擦洗,便听二门上一阵响动,脑中登时炸响,赶紧溜进书房,拿手帕胡乱擦了把脸,随手拿出一本《大学》摊开放至桌面上,趁这功夫急喘了两口气,试图平复下来。
敲门声适时响起。
还好赶上了。
孟昀一阵窃喜,起身去开门,笑说:“娘怎么又亲自过来?您让丫鬟送过来就行。”
后半截话几乎瞬间噎进喉咙里。
孟璟负手站在门口,冷冷扫视了屋内一圈,冷声道:“今日书念得如何?”
孟昀讪讪,半晌才道:“还是按先生的要求,温习着之前的,等先生无恙之后,再学新的。”
“是么?”孟璟抬脚往屋内走,吩咐道,“把院门关了,院内所有人都去后头等着。”
孟昀胆战心惊:“爹……您这是做什么?”
“今日念的什么?”孟璟拿起他刚才摊开放在案上的书,淡扫了一眼,“背两句来听听。”
孟昀后背几乎贴在墙壁上,片刻后才不得不张嘴,磕磕巴巴地念道:“自、自天子以至于庶人,一是皆、皆以修身为本。其、其本乱而、而……而……”
“别背了。”孟璟斥道,“请家法。”
孟昀脚一软,连声唤道:“爹、爹,这真不是……”
到底没敢还手,两下被人架上了长凳,孟昀长叹一声,乖乖受死。
孟璟问他:“还有话要辩驳?”
孟昀悄悄垂首,白他一眼,没敢叫他瞧见,嘴上却不服气道:“儿子不过是记性差些,念书比旁人难些,父亲也忒不讲道理。”
孟璟几乎气笑:“取张铜鉴给这混小子照照。”
孟昀目瞪口呆。
他方才约了狐朋狗友去打了场马球,临走前虽已草草收拾过,架不住路远天热,此刻汗水濡湿发根,脸上更是不知在哪儿蹭黑了一块,方才被手帕一抹,这会儿更是宛如大花猫,登时不敢再辩,只嘀嘀咕咕地将头埋低。
但他倒也不见得真多怕他这不近人情的父亲,果然,不过挨了五六下,外头就传来了敲门声。
孟璟怒瞪了这混小子一眼,抬手让人住了动作。
楚怀婵的声音从院门外传来:“小侯爷,您在里边儿吗?”
孟昀抻直了脖子往外看去,一转头瞧见孟璟的眼神,只好又蔫蔫儿地趴了回去,半点声儿也不敢出。
里头鸦雀无声,楚怀婵命人继续敲门,仍旧无人应声,半晌过后,外头的声音陡然提高了三分:“孟璟,开门。”
声音仍旧不算太大,甚至温温和和的,孟昀却瞧见他爹的手都颤了一下。
得救了,他幸灾乐祸地起哄:“爹,娘在外头呢。”
孟璟瞪他一眼,命人将门栓取下,楚怀婵带着仆妇丫鬟进来,命人都候在阶下,自个儿一人进到中庭,去瞧孟昀的状况。
瞧见伤势还好,楚怀婵一颗悬着的心放下来,蹲身下来替孟昀将脸上的脏污擦净了,吩咐将人抬进去照顾着。
孟璟负手站在一旁,没出声阻止,脸上阴晴不定的,等人都散了,才忿忿道:“你就知道护着这小子,你瞧瞧他那泼猴样,也不知刚去哪儿鬼混回来。”
“他这年纪,正是贪玩的时候,你管他这么严做什么?”
孟璟恨铁不成钢,半晌方叹道:“慈母多败儿。”
楚怀婵瞧他脸都快气绿了,换了张新帕子,替他拭掉额上的汗珠,没忍住一笑:“你是被父亲这样教出来的,就非得这样教他么?”
孟璟没出声,好半天才替自己辩解了一句:“我没下狠手。”
“我知道。”楚怀婵失笑,踮脚替他正了正交领,笑说,“咱就这一个儿子,我也没指望他能成多大伟业,只要他能有颗善心,不做混账恶棍,不把镇国公府百年声名毁坏殆尽,平平安安长大,开开心心地贪玩放纵,泯然众人亦没什么不可。”
孟璟半晌没说话。
楚怀婵牵过他的手往外走,边走边说:“我不想让他这个年纪就像他父辈一样,肩负起那样沉重的责任。等他年纪再大些,自己能想明白事理,若他还是要走上你与父亲的老路,我自然不会拦他。但是眼下,我不想让他这么早就像他父亲当年那样辛苦。”
孟璟依旧沉默,只是反握住她的手,将她拥进了怀里。
本就没什么大碍的孟昀趴在窗下瞧了半日,没见自个儿凶神恶煞的父亲受到什么苛责,不满地撅了噘嘴。
当晚,不学无术的孟小公子写下一句:“余年十四,吾父与母,仍如昔年矣。”
第5章 《望瑶台》
冬至大朝毕后,小黄门在奉天门外拦下了薛敬仪。
彼时他正和同僚就相左的政见争论不休,见小黄门前来传召,只好与同僚约好下次再辩,折返云台。
皇帝鬓已星星也,云台召对重臣的习惯却仍未改变。
这年气候极寒,农民普遍收成不佳,好在府库丰裕,仓廪充实,这一年竟也这般安稳无事地度过了,成为了史官笔下平平无奇的一年。
“爱卿辛苦。”
内监呈上大红蟒袍,薛敬仪欲要推辞,皇帝却坚持:“君无戏言。”
薛敬仪谢过恩,就着案上小酒浅斟慢酌,望向东门楼外敞阔的天地。
这一年,孟璟已经卸甲回京十二年,西平侯上书请由孟璟袭爵,做了富贵闲人去,孟璟至此真正成为了一家之主,除操练京卫外,倒将大半的心思和功夫花在了收拾他那不成器的儿子上。
孟珣以科举入仕,政绩尚可。
楚见濡携妻南返,落叶归根,竹西散策,乐得自在。
楚去尘仍旧在南京做着散官,得闲便带令仪四处延医问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