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娘要扶着西太后从偏殿走,“娘娘,快避一避吧,要烧起来了!”
西太后捂住心口,不肯动身,哀哀切切地叹,“这是吾的西宫!吾怎么能走!怎么能走啊.......”
宛娘劝道,“娘娘没了西宫,还有那么多上好的宫殿,整个王宫都是娘娘的,娘娘想要哪一座,便去住哪一座,大王孝顺,必定都依了娘娘啊!”
宫人们抬着廊下的大水缸疾疾赶来,奋力朝着火焰泼洒。
火光映着云姜那肿胀的脸,那张脸惨白无人色,那窈窕的身段也一动不动,也不知是死了还是仍旧活着。
有人叫道,“啊!云姑娘昏过去了!”
哦,活着。
又有人岌岌催道,“快抬到一旁去!要烧着了!”
殿内乱作一团。
抬水的抬水,救火的救火,搬人的搬人,好一会儿工夫才把火焰扑灭了下去。
而这西宫大殿已然一片狼藉。
这时候云姜悠悠醒了过来,醒过来在地上缓了好一会儿,一双杏眸大睁着环顾周遭,四下瞧着,望着,看着。
她的脸已经肿胀得不成模样,一开口又汪出了一嘴的血来,茫然问道,“怎么不说话?你们怎么......怎么都不说话?”
那血使她含含糊糊,说得不清不楚。
看起来真是可怜啊。
西太后已经稳住了心神,闻言不禁问道,“云姜,你到底是怎么了?”
然云姜仍旧四顾茫然,没有什么反应。
宛娘赶紧碎步过来,凑在云姜耳旁问道,“云姑娘,娘娘问你怎么了?你还能听见吗?”
然云姜就那么愣怔着,愣怔了好一会儿才抓着宛娘的衣袍恍然叫道,“我........我听不见了!啊.......我........我听不见了........”
宛娘扯回自己的裙袍,有些嫌恶地退了一步,赶紧回了西太后身边禀,“娘娘,云姑娘大概是聋了。”
西太后张口结舌,“聋了?”
宛娘道,“是。”
云姜无助地哭,又要来抓阿磐,“大人!小妹!小妹.......姐姐听不见了......怎么办.......怎么办.......”
怎么办。
她若不搅弄是非,就该在西宫住上一段日子。
左右都是二公子的母亲,住上一段日子,再装装可怜,也就顺理成章地回东壁了。
谢玄早便说了,能许她良田大宅,保她富贵一生。
可她偏不。
她不愿留在西宫,不愿母子分离,因而鸟穷则啄,索性破罐子破摔,偏生要提起中山君来。
云姜本是出色的细作,她原不该落得个这般模样。
大抵是因了她依仗父母的荫蔽,也凭借着父母对阿磐的养育,被这不可磨灭的亲情扰着,被这夺不来的情爱困着,那过去的一年她日复一日地痛苦,最终到底被痛苦冲毁了心智。
不然,她不至于拼了命地把自己的底牌全都摊了出来,使自己退无可退,到底是道尽途穷了。
阿磐垂眸望她,一颗心早就凉了个透,“姐姐,自己选的路,总得自己走下去啊。”
早知如此,何必求人。
求人又有什么用呢?
可云姜再听不见了。
朝夕相见总有十五年的脸,唯有一双杏眸还是原本的模样。
此刻,那双杏眸大大地睁着,内里尽是畏惧与慌张。
血从唇角淌着,她也不知道去擦,大抵被打得肿了麻了,因而不知正在流血吧。
她慌里慌张,左顾右盼,四下去问,“我的孩子去哪儿了?我的孩子呢?阿密啊.......阿密啊.......”
阿磐怃然,怃然却也决绝,“你不必忧心,我会把他养大。”
云姜哭,她从阿磐身上要不到一个答案,便去向谢玄要。
因而伏在谢玄脚下,苦苦哀求,“大人......何时爱惜过我啊.......大人.......看在父亲母亲的份儿上,看在阿姜那夜仔细侍奉的份儿上,就不能疼疼阿姜吗?”
可谢玄神色冷漠到了骨子里,一句话也不肯给她。
云姜悲怆大哭,含血大喊一声,“你们是要逼死我!”
那人冷笑一声,目光苍冷,声音凛冽,“无人逼你,是你,逼你自己。”
是啊,谁逼过云姜呢?
无人逼过。
谁也不曾。
是她自己把自己逼上了一条绝路。
云姜听不见,可她看懂了。
对了,千机门出来的人,哪个不会唇语呢?
云姜是门中翘楚,岂能不会。
正因能看懂了,因而也实在不必再挣了。
只看见她怔忪地起了身,喃喃自语,“那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
继而含着泪大声呼道,“父亲!母亲啊!女儿.......女儿不孝,这就去黄泉路上见你们了!”
其后,其后便提起沾血带水的裙袍,朝着身后的廊柱大步奔去。
南平公主愕然起身要去拦,宜公主捂住眼睛尖叫,“啊!”
西太后扶额叹息,“到底是吾的不是了,吾以后,还怎么敢再叫你们来赴宴啊.......”
只听得“砰”一声巨响,云姜已重重地撞上了粗壮的廊柱。
便见着血花四溅,那一个她相依为命十多年的人,便昏绝着往后仰去。
阿磐心里荡然一空,蓦地阖上了眸子,身子一晃,压声叫道,“姐姐!”
到底是姐姐。
打归打,骂归骂,原也不必定要她就这么死。
单薄的脊背一紧,是那人扶住了她。
一众宫人婢子呼啦啦冲上去搀扶,南平公主呼道,“云姐姐,你何苦啊!”
西太后惊愕起身,踉跄一下险些晕倒。
有人探了鼻息,朝众人叫道,“有气儿!还有气儿!”
西太后急忙命道,“快!快!快抬下去,叫医官!快叫医官来!”
可那人说,“不必再救。”
西太后愕了一瞬,轻声道,“不救.......她会死的.......”
那人笑了一声,王者的天威难测在此刻体现得淋漓尽致。
他说,“该死。”
第234章 奴多嘴
这“该死”二字,令这大殿上下胆丧魂惊,也真叫人唏嘘不已啊。
阿磐愀然去望,能看见被围在人群之中的云姜面如死灰,一头青丝乱如蓬蒿,那满髻的金簪玉坠早不知被甩到哪里去了。
来时精心描画的妆容早就哭花了,殷红的血从她的额际汩汩涌出,涌出之后又沿着那两半肿胀的脸颊朝着四下淌去,淌得四分五裂,毫无章法,愈发把那不成人样的脸显得阴森可怖。
呜呼。
这颠簸流离的小半生呐。
生于中山,亡国灭种,入营为妓,风雪逃亡,入千机门,苟延残喘,到最后归于东壁。
她与云姜有几乎一样的前十五年,那十五年铢两悉称,同舟共命,而十五年之后呢,十五年后已是天差地远,霄壤之别。
而今只用这“该死”二字就对云姜这短暂的一生盖棺定论了。
你该说这是生死有命,还是祸福全都由了自己?
阿磐记得从前的云姜虽争强好胜,但机敏爱美,不管什么时候都把自己打扮得妥妥帖帖的。
恍然记得有一回年关,养父从灵寿带回了上好的缎子,隔着一道木门,隐约听见是怀王所赐。
旁的还赐了什么,她不记得。
养母用那新布料裁剪了两件大红的袍子。
一件大些的,大些的有宽大的袍袖和裙摆。
一件小些的,小些的袍袖窄小,裙摆也只到脚踝。
她知道在中山唯有高门大户才能有那样宽大的袍袖,薄祚寒门袍袖窄细,是因了要做许多活计,好来养家活口。
她记得云姜曾穿着那大红的袍子扮成了王后的模样,就在正堂大摇大摆地立着,宽大的袍袖甩来甩去,甩得可真好看啊,就像在腊月底的雪色里肆意绽放的牡丹。
那时候的云姜还说,“听着,小妹。以后,我总要做中山的王后。不信,你等着瞧。”
她寄人篱下,羡慕不来。
其余再有什么话她早已不记得了,但云姜那扬起下巴的娇俏模样仍旧还记在心头。
云姜没有做过王后,但也侍奉过中山的君王。
这是否也算得偿所愿了呢?
可人总是贪心,因了贪心而忘记本心。
云姜从前是多聪明的姑娘啊,即便沦落进了魏营,也能冒出一脸的红疹,躲过为奴为妓的命运。
那样聪明的人,如今却一头的血,倒在那浮着灰烬的污水之上。
她撞向廊柱的那一刻,可又为这造次颠沛的一生后悔过呢?
此时气若游丝,一双眼睛迷离半睁着,又在想些什么呢?
不知道。
然在这乱世之中,死又何尝不是解脱呢?
阿磐眸中凝着眼泪,垂下眸子,不忍再看下去。
她想,谢玄怎么还不走呢?
凤座上的人也不忍,因了不忍又劝,“凤玄,云氏再怎么不是,也是二公子的母亲啊,便看在二公子的份上,留她一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