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说,“这普天之下,都要做孤的王土。因而,孤也不急。”
这便是谢玄。
他说起这话的时候,眉宇之间是难掩的帝王之气。
这样的话说出口来,也不知怎么,听得她热泪盈眶。
也许是因了谢玄的爱重,谢玄的体谅,也因了眼前这个满头华发的人在蹉跎了这数年之后,终于往前迈出了一大步。
今时今日,此时此刻,距离三家分晋,距离那一场宫闱之内血腥的屠杀已经过去了那么久了啊。
史书上短短的几句话,一笔就能带过去。
而于这一笔之外,又有多少宫闱秘史,多少不为人知的心酸,多少国破家亡的故事呢。
迈出了一大步,距离他心中的大业也就没那么远了。
阿磐暗暗一叹,忍不住抬手轻抚谢玄的华发,那华发也被打理得一丝不苟。
那人温热的指腹轻拭去她的眼泪,问她,“怎么哭了?”
阿磐含着眼泪笑,“因了我心里,是真的很欢喜啊。”
她从前不知道,心意相通原是这世间最美妙的一桩事。
那好,那就都听谢玄的,那就再缓上几日。缓上几日,她和谢挽的身子也就要更好一些。
陌上花开,缓缓地走,有什么可急的呢?
第295章 要行败君之礼
她还问起了谢玄,“子期先生就没有想过为你好好调理,把这一头的华发变回原本的颜色吗?”
那人不以为意,不过一笑,“何必呢?”
他强大如斯,不觉得满头华发有什么不好的。
是啊,许多年后,这晋国的史书之中,魏国的史书之中,韩国的史书之中,燕国的史书之中,齐国的史书之中,所有有过王父谢玄身影的地方,都不得不提起这一位英武盖世的君王来。
列国的史官会记载,晋王谢玄,早生华发。
哪又有什么不好呢?
又过了这好一会儿,远远地就听见赵媪说话的声音。
“女公子还太小,公子们又到了学走路的时候,你们更需得尽心尽力,不得出一丁点儿的差错。如今是在这上党的宅子里伺候,以后跟着回大梁,入东壁,那可是你们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呐。”
赵媪还要说,“你们赶上打仗,来的时候一个个谁不是灰头土脸的,伺候得好了,你们家里人也就能跟着一同去大梁,这世上还有哪处地方比得过王父的府邸?王父与夫人都是心善的人,你们的孩子若是出息,以后总有机会进东壁来,做个护卫将军,那不是几辈子的造化?”
赵媪还道,“说一千道一万,伺候好了女公子,以后有你们的好日子。”
透过窗子,能看见春光映得乳娘们的脸蛋生红,一个个喜眉笑眼的,却又是些老实人,不怎么会说些高门大府里的规矩话。
因此都切切望着赵媪,也都彼此会心笑着,赧然低下头去,应上一声,“是。”
说话声近了,更多的脚步声便穿过庭院,上了木廊,轻踩着木地板进了这内室。
赵媪欢欢喜喜地迎上前来,轻声问道,“夫人,女公子可睡下啦?”
阿磐笑,“就要睡了。”
赵媪这便招呼乳娘来,“女公子交给乳娘,夫人该好好歇一歇啦!”
乳娘这便垂头上前,将谢挽接了过去。
乳娘带得好,谢挽不哭也不闹,骨碌着一双大眼睛,偶尔发出几声咿咿呀呀的声响。
这宅子里相安无事,底下的人忙着打点行装,照看公子们吃喝拉撒,忙碌又有序。
崔老先生显而易见地高兴了起来,走路都轻快了许多,有时她在内室窗边,能看见那白发苍苍的老者弯下腰身,搀着谢砚的小手倒退着引他走路。
慈眉善目的,也不吝称颂,“大公子走得好,好,这一回足足走了十几步,好啊,好啊。”
崔老先生对谢砚有一句评价,他说,“老夫观大公子,有乃父当年风范。”
这是极高的评价。
这世间的儿郎,能有几分似王父谢玄,就已是天大的幸事了。
何况还是王父的长子谢大公子。
人要回故土了,要衣锦还乡,哪儿有不高兴的呢?
若是偶尔廊下撞见崔老先生,能见崔老先生连带着看她都慈眉善目了起来。
若说这风吹草动之中有什么变故,大抵是两桩事。
一桩是被关押起来的稳婆成日地闹腾,在宅子东北角的小厢房里一哭二闹三上吊,大叫自己冤枉,求王父放人。
可若是带出来盘问,问背后到底何人指使,却又什么都不肯说,打死也什么都不肯认。
另一桩是赵国使臣来献降。
赵国使臣风尘仆仆地来,一来就在正堂连扑带跪地叩拜了下去,一双手高高地举着国书,痛哭流涕道,“王父,王父啊.......小臣此生总算活着面见君颜.......”
主座的人见状便笑,“赵臣哭什么?”
赵国使臣哭道,“我家大王力战不敌,早就有意投降,国书正月就写好了,只想着寻个机会呈送魏王父啊!可王父远在上党,不在军中,小臣有负君命,携着国书穿过魏营一路逃窜,被赶到北地,南下又数度险被魏人所杀,求天告地,不得面见王父啊!”
主座上的人笑,笑得风淡云轻,笑出一双清浅的酒窝,“你是说,你家大王要投降?”
赵国使臣半伏地上半抬头,一头的汗无暇去擦,“是是是,是是是,我家大王要投降,请魏王父不要再打啦!”
主座上的人问道,“想打就打,要降便降?这世间可有这样的好事?”
正堂诸人哄然大笑。
赵国使臣愈发汗颜,一头的冷汗顺着鬓角哗哗地淌,“王父啊,我家大王愿奉送赵国三千里国土,只求王父保留赵氏宗庙,给赵人留一条活路吧!”
那人轻嗤一声,忽而大笑。
八尺余的身姿微微前倾,薄唇轻启时,一双凤目已然迸出了凌厉的眸光。
“去,回了赵叙。要保赵氏宗祀,叫他效法邶郡,在晋阳沐浴焚香后,肉袒、面缚、衔璧,行牵羊礼,于晋阳城门迎孤。”
赵国使臣大惊失色,骇倒在地,“王......王父.......这......这可是.......败君之礼啊!”
那人冷嗤一声,起身离去,再不理会。
这一回,他匡复之心,已决。
但对那些尚留在晋阳的赵国遗民,又该如何处置呢?
那些来不及走的高门大户,从前也正是起兵叛乱的主谋。
周褚人道,“自然是杀,赵人贼心不死,索性杀个干净。”
周褚人还说,“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主君可千万三思啊。”
崔老先生一向站在周褚人观点的对立面,可再多的道理也别想在周褚人面前占上理,老夫子被那莽将军气得跺脚,“武夫!武夫!”
周褚人梗着头不服气,“自然是武夫,不是武夫,如何上阵杀敌?”
崔老先生愈发气得要跳起脚来,“莽夫!莽夫!你住嘴!”
真难想,谢玄不在军中的时候,这老先生和那莽将军是如何并肩作战,不曾打个头破血流的。
崔老先生肃色道,“列国都看着呢,屠了一个邶国已经招了许多非议,试问着天下诸国谁不知唇亡齿寒的道理?若谁败在魏武卒的马蹄之下,谁就要亡国灭祀,那将来,谁不殊死抵抗,谁还会再向王父求降?”
崔老先生的话是对的啊。
自古以来,谁不是得民心者才得天下呢。
怀王六年五月初一,黄道吉日,宜出行,祈福,祭祀。
这一日,阿磐母子四人随王父谢玄乘王青盖车,前往晋国故都。
晋阳。
第296章 太后母子,来了!
从晋阳南下的路已走过一次,而前往晋阳的路,至如今已经是第二回了。
春景熙熙,青山灼灼,掩住了去岁秋冬战乱的萧条,可惜也一样把曾被积雪覆盖的骸骨全都暴露了出来。
天高云阔,大道黄沙,沿途的风光都是北地最常见的模样,将军们的马蹄在这北上的旷野里,踏出了长长的一溜尘烟。
不急不躁地走,谢挽有厚厚的被褥,不怎么颠簸,又有四个乳娘时刻在一旁守着,看护着,因而并不怎么闹腾。
这一路也并不算受罪,自上党至晋阳,不过是小半月的脚程,这偌大片的国土,如今已尽数归魏,因而每至一地,都有驻军早早地为王父的车驾奉送上当地特有的酒肉佳肴。
谢密有些吓住了。
因了之前撞得她早产的缘故,赵媪说险些被谢玄摔死。
想必谢玄曾果真抓起谢密小小的身子,把那小小的人儿高高举起,要往地上摔去。
因而虽两个多月过去了,谢密至今在谢玄面前都怯生生的,不敢靠近,也不敢吭声。
每每在他面前,都束手束脚的。
小小的人儿要么蜷在莫娘怀里,蜷得紧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