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动静后,平和地问起话来,“醒了?”
阿磐这才发现自己正卧在那人榻上,而身上的云雷纹早就没有了,只是不知道背脊处的舆图还在不在。
心头一暖,夜里虽被青铜案硌得吃痛,但那人却许她留在帐中,也许她上了自己的卧榻。那么,也许他还要将她留在身边,如萧延年预期的一样将她带回东壁。
若是那样的话,实在再好不过了。
阿磐裹着暖和的衾被,似个弃甲投戈的小兽,细声软语地应了一声,“大人。”
算是回了他的话。
只是,即便前一夜谢玄待她好似不错,但想摸透谢玄的路数,依旧不是易事。
阿磐试探着与谢玄相处,一步步去了解他的喜好,不敢操之过急。
何况她生性温静,不愿献媚邀宠,不会卖弄风骚,更做不出那些奴颜媚骨摇尾乞怜的模样。
不然女闾那场考验,她又怎么会连萧延年那一关也过不了。
谢玄是大国权臣,多少人都盯着瞧着,似这般身在高位的人,轻易不会暴露形色,外人很难窥探他的喜好。
因而阿磐人虽留了下来,但白日在他身旁的机会却少之又少。
是,白日谢玄若不是出营巡防,便在帐内议事,她没有一点儿探听军情的机会。
这一役魏人把赵国打得落花流水,想必是要班师振旅,养精蓄锐,好好地休整一番,待喘上一口气再去打下一场硬仗。
下一场仗打哪儿,怎么打,多少兵马,何时行军,如何布阵,也全都不知。
她不是定要去探听什么情报,也不是定要把谢玄拉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只忧心陆商乍到,非要将她逼问出个子丑寅卯来。
萧延年的重责与训斥,她一样也承受不起。单是那“通敌叛国”与“罪臣之女”八个字,就要压得她一辈子也抬不起头来。
谢玄留她,也并没有旁的事。
不必她侍奉起居,生火做饭,也不必她入夜暖榻伺候。
想来他的难以克制,也不过只有那一夜。
从来没有透露过一句“喜欢”,是,他不会把自己的喜好向一个新来的舞姬坦白。
不说,那便是不算喜欢。
可不算喜欢,也不曾将她驱走,驱至西北角关押营妓之地,抑或随随便便就赐给哪一个将军。
是,相比起那些营妓,最起码她也有些不一样的地方。
譬如,她是个舞姬,最擅绿腰舞。
那人总在入夜汤沐之后,饮上一点儿军中的烈酒。
既是舞姬,便只要她跳个舞看。
但他赏舞的时候,也有奇怪的嗜好。
比方,从不许她正大光明地跳。
回回命人布好一架大大的落地素纱屏,那素纱屏就立在案前,那人命她只在屏后起舞。
罢了罢了,他说在哪儿跳,那便在哪儿跳。
帐中烛影温黄,阿磐能看见谢玄斜倚软榻,自斟自饮,不知道到底在思虑什么。
她也能看见自己如轻缎般娇软的身段在素纱屏上映出一个袅娜的影子来。
绿腰舞是从前中山宫中的乐师所教,又融进了千机门与女闾的媚术,因而起舞时极尽婀娜旖旎。愈是看不见那一张媚骨横生的脸,愈是把丰姿冶丽的身姿放大到淋漓尽致。
三月的大帐春色撩人,原本也应当干柴烈火。
但谢玄偏是个清冷克制的人,再好看的绿腰舞,也只看一盏茶的工夫。
一盏茶过去后,要么他留,要么她走。
一点儿也不纵欲。
一点儿都不。
哪有什么白日宣淫,西北角那么多的妓子,他什么时候去过一回?更不要提命她们进帐侍奉了。
便是阿磐这般“这就是那苏妲己也比不上的”的人夜夜献舞,他不也不为所动吗?
想到初见谢玄那夜,关伯昭与周子胥的话,“很像。”
阿磐暗暗猜度,猜度谢玄必是在等一个人。
也许是一个暗藏他心中许久但求而不得的人,也许只是一个与她身段很像的人。
但那人不说,她也从来不问。
问便要打草惊蛇,暴露蛛丝马迹。
那不行。
她还背着一身通敌叛国的罪,她得想办法近身伺候。
谢玄是有防备的。
一个运筹帷幄高瞻远瞩的人,怎会轻信一个平白冒出来的舞姬呢。
防备才是人之常情,若果真轻信,似那夏桀帝辛一般,不成了傻子了。
一个纵情声色犬马的荒淫暴君,反倒叫她这样低微到尘埃了的人也要低看一眼。
细细想来,正是因了他防备,因而每每侍奉,大多时候都是趴在案上。
趴着,就是把后背留给猎人。
趴着,就无法刺杀背后的猎人。
她哪能不知道。
终归她自己也动机不纯,算不得什么好人。
阿磐便盘算着要想个法子留在大帐,什么时候那人能与她一吐心声,什么时候她才算真正在他面前立稳了脚跟呢。
阿磐不急,她潜心等着。
就似蛰伏一旁耐心观察的猎豹,等待他暴露出致命的弱点。
是人就有弱点,哪有无懈可击的人呢?
谢玄亦有。
有一回去大帐,正撞见一身风尘的人,进帐禀一些没头没尾的话。
来人说,“末将一路往北打听,还是没有找到,也总不好……总不好把人家姑娘的领子扒开来查......”
帐内的主人不见回声,来人便压下声去,“末将说句有罪的话,主君莫怪......”
那人好一会儿才开了尊口,“说。”
来人小心着说,“末将猜,兵荒马乱的,也许......也许早就死了。”
旋即便听得一声清脆的角觞砸上了筵席,砸出来砰然似惊雷的一声响。
来人再不敢多嘴,伏地磕了头,赶紧道了一声,“主君息怒,末将再去寻。要寻不回来,末将......末将也不敢再来见主君。”
出得帐门时,阿磐见那人额头流血,好大的一个洞。
必是适才谢玄生怒,这才砸出来的。
但这些没头没尾的话,阿磐却偏偏听懂了。
这一日他再没有出帐巡防,也不曾召见什么将军谋士。
听说黑沉着脸不高兴,只是一个劲儿地饮酒。
下面的人低眉垂眼,闭口藏舌,没有一个敢说话的。
那七八日都不曾要过她的魏王父,就在这日还不到暮云四合时,就命她兰汤沐浴,进帐侍奉了。
第33章 主君败败火啊
来召阿磐的人是周子胥。
只急匆匆地来小帐引她。
先是兰汤沐浴,火烧了眉毛似的一个劲儿地催,“卫姑娘再快一些。”
阿磐着急忙慌地在兰汤中一泡,就在这着急忙慌的空当,仍旧敏锐地察觉出来。
不,这不是兰汤,这温热的水里氲着一股极淡的药草气。
还来不及细细分辨,又被周子胥催了起来,“卫姑娘,急急急!”
匆匆裹好长袍,只一支梨花簪随手挽了垂髻,赶紧跟着周子胥往中军大帐里去。
周子胥是素来稳当的人,这一遭却走得风风火火,你瞧他腰间的大刀把那一身的软甲都能撞得铮铮作响。
阿磐小跑着跟上去,问他,“大人怎么了?将军看起来很急。”
周子胥比关伯昭面善,相由心生,人自然也比关伯昭要好上许多。
他是个实在人,谢玄既留了她,周子胥便也没有拿她当外人,因而压低了声,好心劝着。
“主君在找人,找不到人,发了脾气。卫姑娘只管进帐侍奉,千万不要多嘴,要是惹得主君不悦,受罪的还是卫姑娘自己。”
阿磐心想,果然,还是因了找人的事。
应了一声,不再追问下去,怕帐中的主人等急了,垂眉跟着周子胥疾疾走着。
隔着丈余的距离撞见近卫们抬着木桶进帐,一桶桶的水抬进去,在春三月的天儿里不见一点儿热气。
他仍旧冷水汤沐。
阿磐想起初进大帐,有近卫问关伯昭,“将军,这么冷的天,可还要冰水汤沐?”
那时候天冷雪重,还是个大冬天呢。
记得关伯昭说的是,“主君贪凉,照旧吧。”
她想,若只是贪凉,那哪儿行啊。
冷水汤沐固然能明目泻火,但这春寒料峭,人在冷水中哪儿受得了啊。
长久下去,便是铁打的人也怕要伤了根本。
可心念一转,她本就是个细作呀。
寻常要潜在谢玄身边刺探军报,若谢玄果真早些暴毙,大抵是萧延年最喜闻乐见的。
哦!
猛地又想起来她曾问起萧延年手心的那条刀疤,听萧延年说,那条刀疤便是拜魏王父所赐。
对了,对了,就连萧延年的胸膛,不也从肩头至腰腹,斜斜地贯着一条可怖的长疤吗?
想来,他们二人早在怀王三年冬就已经交过手了。